大约是没几个识字的,账目记得混乱不清东完西缺。但暗卫擅长抽丝剥茧,见微知著,加上庄户们看出庄头今日有倒大霉的趋势,躲躲闪闪避过王家人的视线开口说了些内情。
王老头四个儿子,两个侄子,除了大儿子不在本地外,一家连老带小占据虎头庄长达九年,未做别的营生,全靠田庄出息吃饭。外庄佃田分成大多四六,虎头庄三七,另雇长工打理果园鱼塘,卖果子生鲜和树种鱼苗,一年收入千两有余。
而雇来的人实际也是本庄农户,用收回耕种权相威胁,给很少的工钱,奴役他们帮王家打长工。
王老头手里只有一张按了两个手印的所谓庄子买卖文书,不具备任何律法效用,可是九年来他俨然把自己当成田庄主人,说提租子就提租子,说白做工就白做工,庄户们任王家人拿捏剥削,不曾质疑反抗过。
为什么?看看老庄头一家的处境就知道了。老庄头死了,他儿子去衙门告了,结果却把自己给告进了大牢。回来之后王家不给吃不给喝也不给田种,将一家几口撵去庄子边边的破房子居住,隔三差五就以丢钱丢物为名去找他家的麻烦。媳妇生了重病,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饿极了连树皮都啃,活得还不如王家养的一条狗。
衙门不管庄子的事,王家就这么在虎头庄称王称霸下去,依靠佃田生活的庄户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在这里住了几代人了,祖辈种田,离开虎头庄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能填饱肚子就好,能活下去就好。
庄户们即使开了口,也没有一个人谈及前庄头的死因,而是问暗卫们,换了东家,田租能少收些吗?
凌骞被王家人的胆肥心黑震惊,这就是欺压良善的恶霸呀,且不说有没有人命在身,单一条私占田产就够入罪了,郡衙怎能不管不问?
但想深一层,虎头庄来历特殊,既牵扯到佟家,又牵扯到国公府,死掉的庄头只是个看庄子的,告王家站不住脚,没有地契,王家就以庄户身份住在里面谁管的着?至于得利,完全可以说是替东家保管。真正的主人不告,郡衙也只能置之不理。
他倒是可以把这一家人抓起来,请黄大人审询,但不妥处甚多。不管是转卖还是转赠,原主都必须出面,别说提告人命案,就是想追讨九年白利都很麻烦,因为那样一来,佟姑娘和国公爷的身份就隐藏不住了。
世事多无奈,有时候恶人就是会钻无奈的漏洞逍遥法外。看到少年悲伤又期待的眼神,看到王家人一副“你奈我何”的德行,凌骞心里极不舒服,努力想着如何在不暴露佟姑娘的情况下将这家人绳之以法。
没等他想出办法,暗卫们已经算好了帐,九年间王家人从这个田庄获利万余两白银,刨除翻盖的房屋,购置的牛马农具,以及开辟的新鱼塘这些仍可为田庄所用的物件,再赔付东家一万两银子即可。
前庄头的儿子匆匆赶来,听少年说了眼下状况,跑到马车前跪着磕了三个头,脸上露出不知是狂喜还是痛苦的复杂神情,然后父子俩一起蹲在墙角默默等候。听到暗卫报出数目,他忙站起来道:“他们还抢去了一年的租子,本来是那年要上交大将军府的,六百三十七两!”
卫澜道:“那就是一万零六百三十七两,王有顺,交钱吧,交完了你们就可以从这个庄子滚出去了。”
五个儿子侄子被打成狗样,还是如听了笑话般嗤鼻白眼,那王老头王有顺也做出哭笑不得的样子:“光天化日你们抢钱啊?什么一万两,我要有一万两我还在这儿种地?几位大爷,你们能耐,有功夫,会打人,我一家老实人斗不过你们。钱,我一文没有,你把我送官吧,咱们上公堂好好掰扯,行吗?我在这儿九年了辛辛苦苦种地糊口,你一来就说你是东家,你有地契,我也不知真假呀,咱们就到公堂上说,官老爷判啥是啥,行不行?”
王老头怕挨打,姿态放得很低,但打的主意凌骞和卫澜都懂。九年的无人问津让他笃定这位东家不敢上堂,姓佟的,多忌讳啊。
卫澜冷了脸色:“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老头瑟缩一下,马上卖惨哭起来:“我也是遭人骗了啊,一千两银子我干啥不好,给人填赌债,接下这个无主的庄子,累死累活这些年本都没挣回来。哪知道庄子还有啥东家,九年没问事,现在来个人说收就收......老天爷,我被罗大富坑死了啊呜呜呜。”
他一哭,他的婆娘,儿媳妇,侄媳妇,孙子孙女都跟着哭起来,赔钱不可能,当着几十号庄户的面,就不信这些人还敢打杀了他们。今天吃了亏先忍下,最好被赶出去,一出庄子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郡衙告官!
他别的不知道,这个庄子原先属于谁家他清楚得很,不是旁支远房,是正儿八经嫡支佟家的,有恃无恐正因为此,你是佟家嫡支的?你不是早就该死了吗?
卫澜靠在马车边低语几句,众人便见车帘一掀,戴着帷帽身穿浅绿丝裙的一个年轻女子施施然下得车来,轻移莲步走到王老头身前,伸手抚上他的头顶。
王老头吓得一缩:“你做什么?”
“你杀过人吗?”女子声音轻柔甜美,闻之悦耳,却问着一个惊悚的问题。
王老头不知怎的汗毛直竖,硬着脖子道:“胡说什么,我没有,你是什么人,快把手拿开!”
他想拨拉女子的手,一个暗卫眼疾手快,上去掐住了他两条胳膊。
然后,女子便发出了一声更甜美的轻笑:“哦,杀过,什么时候,在哪里,杀的谁?”
“没有,没有的事!”老头觉得头顶的那只手仿佛有千斤重,他拼命摇头,拼命挣扎,怎么也摆脱不了。
“九年前腊月初二,在西边柿子林里,杀了罗大富。怎么杀的?和谁一起动的手?”
“走开!没有!”
“哦,先下毒,再用棍子打,和老二老三一起动的手。”
并无更多的细节,只是随着那女子的问话,王老头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给出答案,想而已,他没说出一个字,可女子却好像能看穿他的脑壳,丝毫不差地把他的想法复述出来。
罗家少年泪流满面,大声道:“对!就是腊月初二,就是柿子林,我捡柴看见他们三个打人,回家叫我爹已经迟了,爷爷抬回家的时候没气了......就是他们!”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早知姑娘神异的卫澜,都被吓住了,怔怔不敢吱声。
王老头惊得面皮抽搐,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啊!这个陌生女子怎会知道?
“还干过别的坏事吗?”
“......”
很快,那只手从他头上转移到二儿子头上,又转移到三儿子四儿子和两个侄儿头上,包括婆娘,媳妇,都被她摸了一遍,问题统一:“你干过什么坏事?”
然后她站起身,帷帽后的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在几人身上扫来扫去半晌,踢了踢老三:“你去郡衙告你爹和你二哥,把当年下药抢庄,杀人灭口的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我保你一条命。”
王家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老三不屑地扭开脸,却听她道:“如果你不这么做,我就不帮你瞒着你和你二嫂,你弟媳,还有你堂弟媳的事咯。”
地上一共五个汉子,四个都猛然向老三看过去,几个年轻媳妇僵直,他的脸唰地白了:“你胡说啥呢?”
“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也不帮你瞒着你偷钱栽赃老四,当了你娘的金镯子,在倚香楼养妓子,在如意赌坊后巷杀......”
“我去!我去!”老三面无人色,疯狂大叫起来。什么都不重要,她将要说出口的那一件事才重要!是的,他还有命案在身,当初跟着爹和二哥杀罗庄头,只是胡乱打了几棍,算不得主犯。可是在如意赌坊后巷里,他是真的因为赌资纠纷错手杀过一个人,逃跑时被人看见了。死者是城南富户的独子,那家人不惜一切代价要抓凶手,至今悬赏告示还挂在衙门口,告示上的画像,真有几分像他。
半年多他都不敢进城了,要不然也不会跟弟媳......
这个陌生女人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他已经顾不得去思考了,对兄弟的错愕,父母的惊疑视而不见,死死盯着女子:“你保我活命?你保证?”
女子点头:“我保证。”
老三便道:“没错,是我爹,我二哥杀了罗大富,我那时还小,就打了几棍,我不是主犯,都是他俩干的,他死不关我的事。”
“老三!”
王老头目眦欲裂,庄户哗然,罗家父子抱头痛哭。
女子又踢了踢状似疯癫,一直想往老三身上扑的老二:“我也知道你很多秘密哟,想活命吗?”
被踢掉两颗门牙的老二瞬间清醒过来,他恐惧地望着女子,一言不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还没去告发佟家人,先让佟家人将了一军,这女子会妖术,妖术!
看着神色各异的王家人,流光转头对凌骞道:“凌大人,抓人吧,我们帮罗庄头伸冤。”
凌骞已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一幕比看巧莲受审时受到的震撼更大更深,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种胸中烧火的感觉又来了。
将她请到丈外的一棵树下,凌骞心里有一百个疑问,捡了个最要紧的问:“佟姑娘,将这些人带去郡衙,难免会牵扯于你,国公爷不想你现在暴露身份。”
流光微笑:“其实我已经暴露了,之前皇帝的千龙卫来过我家。”
“千...千牛卫。”
“我在渝城的消息他早已得知,想必不日就会再派人南下,国公爷不想我暴露是怕皇帝公然以叛臣之后捉拿我,不过我不怕。”流光思维清晰,语速很快,之前那种嚣张到莽撞的气场发生了改变,说话有点阴森森的,但意思还是一样的嚣张,“我只是暂时无空理会他,如果他不识好歹继续挑衅于我,大燕的天,就要翻了。”
凌骞心脏紧缩,左右看了看:“佟姑娘慎言。”
流光笑道:“好,在别人面前我自会慎言,在你面前不用,我相信你。那么多嫁妆要收,麻烦不止这一桩,身份总要亮出来的,我有办法,你只管抓人就是。这一家害了老庄头,可不能轻饶。”
一句话把凌骞的心说化了,她相信他,她待他一直不同,叫人迷惑并......难以抑制的甜丝丝。
“好,你放心,我定然尽力为老庄头伸冤,还罗家父子公道!”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几颗金光骤然在他身周出现,慢悠悠地旋转,漂浮,往他的胸口汇聚而去。
“哎!”流光忽地掀开帷帽,发出短促叫声。
凌骞一愣:“怎么了?”
丹田不自觉运气,手指并刀不自觉抬起,她咬了咬嘴唇,又硬生生压下去,眼看那金光就要没入他胸膛,流光扯出一个迫切又虚假的礼貌笑容。
“我能拉一下你的手吗?”
凌骞的脸轰地涨红,“什么?”
“我拉一下啊。”流光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抓起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胸口。
这种举动妥不妥,有没有人在为之侧目,凌骞都没在意,他全身的血一半集中在脑子里,一半集中在手上,垂眼看着流光俏丽的脸庞,和她捧着他手的模样,整个人又僵成了木头。
一个暗卫看着树下执手的两人,悄悄对卫澜道:“国公爷说凌公子对姑娘不轨,当场打死。”
卫澜为难地抓抓头,好像是姑娘在不轨吧,凌骞的样子……很显然是受到了胁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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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去告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