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东家的男子惊慌不过片刻,很快镇定下来,不看契书一眼,昂着脖子道:“不知这位爷说的是哪年旧事,虎头庄姓王已经九年了,别说庄子上没有姓佟的,就连渝城里恐怕也早没了这个姓氏吧。”
卫澜不慌不忙:“口说无凭,契书为证,东家总得有房地田契吧,我有契,你有吗?”
“我当然有。”
“拿出来啊。”
那男子奸险歪嘴:“来找茬儿的?庄子的契书我有,但是不能拿给你瞧,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就上公堂走一遭。姓佟?呵呵,姓佟的可是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大罪人,当年的告示写得清清楚楚,你姓的是哪个佟,郡守大人肯定很想知道。”
他只看见卫澜一个人,以及马车上探头探脑的一个小丫头,心早就落进了肚子里。说完转头朝后方喊了几嗓子:“老三,老四,铁牛,蛋子,都出来,有人来抄咱庄子了!”
不一会儿,那排民舍里就冲出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提斧拿锹,凶神恶煞,“谁啊,不想活了,敢来虎头庄生事。”
缎衣男子努努嘴,一副二流子气质:“喏,说是姓佟,拿了张破纸来收庄子了。”
“姓佟?”几个大汉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人指着卫澜说道:“胆子真大呀,正好,来了你就别走了,咱们跑一趟郡衙,说不定还能得点赏银呢。”
看着几人肆无忌惮的张狂模样,卫澜气定神闲微微一笑:“趁我家主人没动怒,我再跟你说一次,这个庄子姓佟,是大将军府老姑奶奶佟氏惠容的陪嫁庄子,听明白了吗?”
那畏畏缩缩爬起来的少年一边支棱着耳朵听话,一边慢慢往后蹭着脚步,见所有人都没有留意他,弓腰贴着墙边跑掉了。
缎衣男一愣,坐在马车里的凌骞也是一愣。他迷惑不解,佟惠容是谁,庄子不是佟姑娘的陪嫁吗?而缎衣男则是第一次听说此庄并非佟家本家所有,属于嫁妆。
如果是嫁妆,说明十年前佟家灭门时那位老姑奶奶身在夫家,不在被灭的行列,可那又怎么样?十年不闻不问,无人接管,定是受了罪名的影响夹着尾巴做人呢。如今想起嫁妆,八成是日子不好过,缺钱了。
他会怕吗?不可能,只要你姓佟,管你嫁没嫁,就该夹着尾巴做人!只派了一个人来收庄,偷偷摸摸的,怕是压根就没敢告诉夫家吧。
缎衣男黄牙龇开嘿嘿笑:“佟姑奶奶,没听说过,我也再跟你说一次,这个庄子,姓王!”
卫澜叹了口气,回身向马车抱拳:“刁民无礼蛮横,不肯交庄,请姑娘示下。”
“动手吧。”
几个汉子一听,哟呵,马车里还有个声音软绵绵的小娘子呢,缎衣男压根不把卫澜放在眼里,猥琐笑着往前走:“姑娘既到了庄子谈事,便下来玩玩,哥哥定然好生招待你,有话咱们慢慢说。”
没等他迈出第三步,卫澜一巴掌呼到他的脸侧,看似没用大力,缎衣男却头重脚轻,猛地横掼下地,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
“哥!”几个男的大惊失色,二话不说扬起家伙就冲上来了。
微风拂树梢,枝叶间几条人影一动不动,没有接到命令,他们就那么看着卫澜一打四。
凌骞坐不住了,刁民凶悍,其中两人还有功夫在身,下手皆是冲着要害去的,他怕卫澜失察:“佟姑娘,我去帮忙。”
正合流光的意,她没见过凤玄打架,也没见过凌骞打架,空练一身本领,不打架练它何用?经常打一打,提不了修为却能磨练技巧,在与同阶或者高阶的对手对战时,技巧就是打破僵局的关键。
其实卫澜对付四个莽汉并无问题,有了凌骞加入,一人放倒两个,他乐得轻松。
流光不是不想动手,而是陈祺钰来前再三叮嘱她不要轻易伤人,本来收嫁妆是桩天经地义的事,一旦把人打死打伤,难免横生枝节,当有一日她向天下光明正大公布姓氏的时候,这会成为佟家声名上的污点。
要动,有人替她动,何必自己出手?
流光觉得有道理,她前段时间急于行善,做事冒进,对待不守规矩的凡人如对待蝼蚁,毫无怜悯之心,天雷警告她几次,会不会在一定程度上也抵消了她的功德?
打伤凌骞后她反思过,仙与人不属一界,她平静时尚能控制力道,一激动就有可能造成凡人灭顶之灾。真身下界本就犯忌,再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等于把把柄往天帝手里送啊。
说起来瑞卿这几日也不见,不知是不是回去告黑状了,她要收敛,要稳重,要更像一个人。
想到“更像一个人,”流光恍惚了片刻。大多数时候,她的心是平静的,甚至冷冰冰的,她的所有情绪,都是天长日久在芙荼训教下养成的习惯反应。
刚开智的时候,芙荼告诉她,有人欺你,你要生气,有人示好,你要开心,该怒的时候怒,该笑的时候笑,而不是站在那里像块石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说,我本来就是块石头。
芙荼说,那你为什么要化形?就永远当块石头好了。
她说,因为想变成你的样子。
芙荼笑了,还绝无仅有地拥抱了她一次,说,我是人族,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小流光想做人,就要先学会喜怒哀乐。
年岁越来越大,阅历越来越深,流光早就学会了喜怒哀乐,以及更多复杂细微的情绪。她通晓人情世故,对别人的爱与恨看得分明,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正确的,像人一样的反应。这些反应深刻骨髓,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看起来,她和人已经没有区别了。
可是芙荼飞升的时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流光成人,路漫漫兮。
她觉得委屈,上神你看呀,我连委屈都会了呢,为何还不成人?
在历劫的过程中,元君也说过好几次,缺感悟,历劫便是不成功的,你的心就永远是石头的。
本来就是石头,难道还会变成龙心凤心?元君娘娘真身是一座山,不也是石头心吗?可是看着娘娘满身的功德,流光知道,一定有些关窍是她没能想通,没能破开的,这就是真仙和金仙的差距,她还小,不急,慢慢破。
打斗过程很短,五个人刚被撂倒,民舍里又跑出几个年轻女人和一对老夫妻,哭天抢地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撕扯卫澜和凌骞,嘴里骂骂咧咧。
凌骞仓啷拔出佩刀,喝道:“本官乃渝城千卫营副尉,尔等再敢放肆,立拿不赦!”
几人吃了一惊松开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那五六十岁的老头长得和缎衣男颇相似,抖着手指叫唤:“就算你是官爷,也不能闯到我家的庄子来无故伤人,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我...我要去郡衙告你!”
五个男人鼻青脸肿,窝在地上哎哟连天爬不起身。
卫澜冷笑:“又一个大言不惭的,不管你是谁,立刻去把往年账本交出来,待我算清你私占他人田庄九年的得利,你就到大牢去慢慢告吧。”
老头一抽:“你是何人?”
卫澜不再理他,打了个呼哨,看似清清净净的树梢突然飘下四条人影,把几人吓了一跳。
先把青壮年捆了,两人去搜屋,两人去找庄户,卫澜和凌骞就看守这一家子。一左一右,后面是屋子,前路被马车挡住,大刀威慑,想跑也跑不掉。缎衣男缓过劲来口出污言,被卫澜一脚踢掉两颗门牙,满嘴鲜血,余人便再也不敢吭声了。
老头哆哆嗦嗦在他面前蹲下,喃喃絮叨:“有手印的,按了手印的。”
庄户有的近有的远,暗卫找来了附近几家,都是在此打理庄子或者租种田地超过十年的。见到庄头一家子被人制住,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暗卫们开始审询,九年前庄子如何会落到这家人手里,原先的庄头又去了哪里。庄户们左看右看没有人先开口,而王家人身子软了,嘴还在硬,坚持说庄子是从前庄头手里买的,没有契书是因为前庄头说佟家死绝了,契书不存在了,这个庄子就是他的了,他有处置权。
老头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没有契书有文书,都按了手印的,当初买庄子花了一千两银子,现在你拿着契纸来欺负人,那我银子就白花了吗?你们又是官又会功夫的咱惹不起,你要庄子就拿去,不过得把一千两银子还给我。”
四百多亩的大田庄,一千两银子就买来了?卫澜不动声色,继续问前庄头呢?王家人说死了。
“是被你们打死的。”
人群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庄户们倏地远离了发声的人,瘦弱少年站在空地上,脸上的鞭痕清晰可见,衣裳比上一次见时更破烂肮脏了。他手指紧紧攥着,身体微微发抖,但不曾躲避暗卫和凌骞向他看去的目光,
“你爷爷烂赌在外被人打了,我还给抓了药呢,他自己没撑过去,跟咱家可没关系!”老头忙道:“他就是前庄头的孙子,这小子偷抢扒拿啥坏事都干,他的话不能信,没一句实话。我念着跟他爷爷的老交情还让他们住在庄子里,可是这一家子不走正道儿,他爹也不是好东西,带着两个儿子经常去官道上讹人,你问问庄子里的人哪个不知?”
要说讹人,这孩子还真干过,凌骞认得他,卫澜也认出了他。在狐疑的注视下,少年咬紧了牙,眼圈发红,狠狠盯着老头:“我爷爷就是你打死的,九年前,我亲眼看见的。”
凌骞皱眉:“九年前你才多大,能记事?”
“七岁,我记得清清楚楚。”少年扑通跪下来,“官爷,我认得您,上回我跟我爹拦了您的路,您把我抓走吧,我愿意蹲大牢,只求您帮我家伸冤,王家人强夺田庄,谋害人命,求您伸冤!”
凌骞与卫澜对视一眼,这看起来十一二的少年已经十六岁了吗?
庄户们没有一个出声,既不为少年说话,也不替王家开口,默默观望着。
凌骞道:“你有证据吗?”
“我就是证据,我亲眼看见的。”
王家人不知谁发了声冷嗤,凌骞回过头去,一个个都老老实实蹲着,一脸良民相。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郡衙堂告?”
少年眼泪汪汪:“我爹去告了不止一次,可是郡衙官爷说无凭无据,王家人还说我爹诬告,害他被关了半年。”
老头痛心疾首:“那不是被你家缠急了吗?前几年疯狗一样咬着人不放,非说我们害你爷爷,明明没有的事儿!不好好种田吃饭,天天想这些歪门邪道,关你爹几天给他长长记性。”
“我家没有田种!你不给我家田种!”
“胡说八道。”
凌骞看着瘦小的孩子,想起掂他的重量,想到父子三人讹诈的场景,想到方才见他被鞭打的模样,走到少年身前,伸手拉起他,轻声问道:“已过九年,没有证据,郡衙都不接的案子,你该知道告也是无济于事,为何还要当众说出来,不怕再惹怨恨吗?”
少年抿了抿嘴,更小声地回答:“我爷爷在世时说过,这个庄子是京城国公府老祖宗,佟家老姑奶奶的陪嫁,从我祖太爷起,我家人就在这儿守着了。我爹说,佟家虽然没了,但我们是老姑奶奶的人,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着地契来收庄子,那一定是老姑奶奶派来的,是京城国公府的人,王家人不敢惹,郡衙也不敢惹,爷爷的冤死就能得伸了。我刚才听到...听到那个大叔说主子姓佟......”
凌骞呆了呆,佟家老姑奶奶是国公府老祖宗,她的陪嫁给女儿,给孙女重孙女都有可能,怎么会返回头给了娘家后人?而且老祖宗十一年前就过世了,那时佟家一切如常,佟姑娘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嫁妆怎么又成了她的呢?
他正琢磨不透,环儿掀开车帘子问了一句:“我家姑娘问你,你祖太爷叫什么名字?”
“不...不知道,我爷爷叫罗大富。”
姓罗,没错了,流光暗自点头,老庄头就姓罗,当年佟惠容还跟着大嫂见过几次。伸冤好啊,那凡间的青天大老爷下了地府无不金光闪闪,阎君也不敢怠慢,可见帮人伸冤有功德啊。
至于让人招供嘛,很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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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为爷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