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骞和男子一道出巷子,见他上了一辆马车离去。那马车风尘仆仆,车轮上尽是泥迹,一看就是跑过长途。车夫身着布衣,腰直背挺坐在车辕上,与上车男子既无对话也无对视,人刚钻进车厢他就起了鞭子,很不像仆从对待主人的态度。
又是一个练家子,凌骞隐隐不安。纵然他不了解前因,但他清楚一件事,也是祖父亲口对他说的,大将军府没有通敌,一切都是阴谋。以前他认为是佟家祖孙四代统军,第五代也已成长为中流砥柱,在军中和民间的声望很高,皇上起了猜忌之心,想把军权全部收拢到自己手中。然而由于佟定邦有从龙之功,高祖曾赐丹书铁券,世代免罪免死,想除掉佟家,只有为他们扣上叛国之名。
皇上要用凌家走棋,祖父也毫无办法,一头是主,一头是君,他可以死拒,但凌家九族不能都陪着他去死。何况他死了,皇上还会启用别的棋子,铁了心灭佟家,总要推一个小人出来挡唾沫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佟姑娘出现,事情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犹记得初见,佟姑娘告诉他,皇帝真正想要的人是她,巧莲的供词,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早在十年前,就有京中来人盯上了花溪巷佟府,盯上了佟姑娘。令他不解的是,十年前她应该只有七八岁,为何独居在外?莫非就是因为那什么四阳四阴命,佟家为了保护她才将她隐藏起来,而皇帝逼佟家交人不得,一怒之下灭人满门?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合理解释了。至于皇帝要佟姑娘做什么,巧莲也给出了答案,传说四阳四阴命可还童长生,皇帝不舍江山,不愿龙驭宾天。
凌骞觉得无稽,传说,谁说的?不管是现世还是史载,从来就没听闻过有人真的长生不老,最广为人知的一位便是十一年前镇国公府老祖宗,在钟鸣鼎食之家好生伺候精心将养着,也不过活了一百零一岁。即使活得久,人也极老,什么都不能做了,那样长寿又有什么意思?
他揣测了圣意,又想起这些年不断传来的幼童失踪消息,心中冰寒。皇上古稀之年真的老糊涂了,因为一个荒唐的传说就对子民下手,经过这么些年的尝试,还童了吗?没有,所以他还念着佟姑娘,还认为没得到的四阳四阴命也许能带给他奇迹。
佟姑娘......凌骞转头又回巷里,不管怎样,去提个醒,皇上若不择手段,即使有国公爷保护,她也难逃危险,还是及早离开渝城藏匿比较妥当。
然而,他第二次被拒之门外,哪怕一再表示有急事告知,小厮还是笑眯眯地同他说:“小姐说了,她的事不用凌大人费心,您管好自己就可以了,请回吧。”
凌骞为她费心的同时,陈祺钰也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流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卫豹他们几个已经发现千牛卫进城的踪迹,祖母,不如先避出城去再说。”
流光正在翻看一摞纸张,上面记录了暗卫这些天在城内当夜行侠碰到的疑似“可怜人”。孤残病老,被盗被骗被抢什么样的都有,她让人通知他们来陈府领救济,不仅补钱,还送出不少珍贵药材。然后又引发了一小波骚动,许多人不请自来上门求助,流光不厌其烦一个个见过,有的得到了帮助,有的被打出了门。
每次接受别人真心实意的感谢,流光都觉得很舒服,仿佛回到二十万年前她被芙荼扔在碧幽泉里浸泡一样,通体舒泰。虽然她仍然感受不到功德入体,但她想通了,万事成功逃不开坚持二字,坚持做好事,总会积少成多聚量成形。她行善,功德便冠她之名,即使不入体,也不会被别人占了去。说不定哪一日功德开窍了,认可她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好人了,一头扎进来,一次塑满十二金身呢!
于是她做好事做得很起劲,不到十日,又送出几百两银子和一些花钱也买不到的好药材,压根不想理会近在咫尺的危险。
“哎,我说你这个人胆子怎么越老越小,小时候你爷爷怎么教你的?”
提起祖父,陈祺钰焦色淡了些,道:“有人骂你,骂回去,有人打你,打回去。”
流光颇以为然地点头:“老头儿明白人,很会教孩子,不管在哪儿,这个道理都是通用的。”
陈祺钰哭笑不得:“祖母,这不是别人,是天下之主啊,他若想断人生路,易如反掌。”
流光挑眉:“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陈祺钰苦涩:“孙儿即便是镇国公,也只是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要臣死,臣何以逃?”
流光摇摇头:“不,我是说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你忘了你还有祖母?天大的事我撑着,你安心就是。”
她说得容易,陈祺钰又岂能安心,眼见祖母不愿挪窝,他只好叫来暗卫细细嘱咐安排一番,时刻留意陈府外的动静。
流光不但不收敛,反而愈发张扬,随后几天又出门去逛了几次,大摇大摆带着秦嬷嬷环儿走在渝城大街上。帷帽也不带了,跟每一个向她问好的百姓打招呼,随手赏银子,弄得身后跟了一大串讨好卖乖的,浩浩荡荡成渝城奇景。
撒钱不犯法,逛街不违律,黄大人也拿她没办法。
如此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陈府众人入睡的入睡,打坐的打坐,值夜的值夜,内外悄然无声。流光闭目坐在黑暗中,耳朵一动,嘴角轻翘。
一炷香后,二进正房的房顶上一个脑袋缓缓抬起,他几乎与夜色黑瓦融为一体,也不知在那儿趴了多久,若不动,没人能发现他的存在。黑布蒙脸,往院中死半截的古槐树上看了一眼,轻轻掀开手下瓦片。
瓦片是和了石灰糯米汁黏合的,非常牢固,但他直掀了六块都没有发出哪怕一丝的声音。瓦片下面是梁柱,掀开的位置恰好在双梁之间。他没有动,只朝黑里咕咚的屋子里看进去,凝视片刻便发现了那个打坐着一动不动的身影。
缩身,挪动,撑梁,落地,他轻功了得,如雪落无声。观察一阵,确定女子只是看起来与众不同地坐着,但眼皮阖实,呼吸平稳悠长,睡着了无疑。
他在心里暗笑一声,国公府的暗卫都是废物,从潜入,埋伏,到直面目标人物,他已经在陈府呆了一个时辰。明早发现人不见了,就跪着跟气急败坏的陈祺钰请罪去吧!
鬼魅般移动脚步,离人越来越近,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在女子鼻下扇了扇,闪电般点了她两个大穴,伸手就要将其抱起。
就在他即将触到女子衣襟的时候,寒星似的眸子忽然在他眼前睁开:“你脚步声那么重,吵到我睡觉了。”
男子大惊,本能出拳攻击,可又没能挨到衣襟。一只纤纤玉手比他更快,对着他一推,胸口如遭巨石撞袭,像一片附着在石头上的雪花一样,被大力抛了出去。
摔在三进罩房后墙根的男子昏迷不醒,他连撞四道墙壁的声音过大,惊醒了陈祺钰和所有下人。陈府半夜灯火通明,请安和请罪声交杂传出院外。
等在外头的俩黑衣男互视一眼,其中一个道:“王甲失手了,怎么办?”
另一个道:“抓不到回去脑袋搬家,不能给他们反应机会,把人都叫过来吧,杀!”
红色烟火伴随尖锐哨声划破渝城宁静的夜空,陈祺钰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那流火一闪而逝,道:“卫潮,卫豹,失察之罪容后再罚,集合人手,护好表姑娘。”
“我不用你护。”流光从屋内走出,“都睡觉去吧,我在这儿看家,没事的。”
“祖......昭昭,千牛卫不同于神龙卫明示于人前,专行窃密打探暗杀之事,个个都是高手,此一行数十人前来渝城,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方才已放出流火,这是要强攻本府了。就算你也有功夫,但双拳难敌四手,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这是陈祺钰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呼她,听到“昭昭”两个字,流光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陌生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戳了心头一下,很陌生,是从来没体会过的感受。想起佟惠容幼年时整天被母亲大哥追着喊昭昭,她瞪了陈祺钰一眼:“没大没小,什么牛卫龙卫的,在我这儿什么也不算。去把那个男的拖过来,扒光了绑在树上,打开大门任人入内。你们要不想睡觉就不睡,看看我今晚能绑几个人!”
看着祖母自恃武功高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陈祺钰忧心忡忡却不敢反驳。算了,反正也暴露了,以后不会有安宁日子,为臣当忠,为孙当孝,他尽忠一世,对得起君王,如今垂垂老矣,还能有尽孝的机会,他绝不能置祖母于不顾。
其实陈祺钰从没把流光说的大话当真过,哪怕亲眼目睹了偷袭者惨况,还认为祖母只是幸运得手而已。神龙卫沿袭上百年,正儿八经的朝廷组织,专卫京城帝王平安,里头大多是些世家子弟;而千牛卫则是皇帝一手建立,人员复杂来历不明,干的也不是磊落事,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事情,都由他们经手,恶名昭彰深入人心。
说的难听点,皇帝想做见不得人的事,他们就有活儿干了。这些人冷血无情心狠手辣,又常年刀头舔血,国公府暗卫能撑几时?
大门开了,人家却不走,一个个从墙头外房顶上跳了进来。仆从都被撵回屋睡觉,二十个暗卫严阵以待,陈祺钰面色严肃盯着数量比他的暗卫只多不少的黑衣人,沉声道:“诸位夜闯鄙府,有何贵干?”
剑刃寒光闪过,一男道:“交出陈昭,饶你不死。”
这是句套话,交不交都得死。不报身份,但都知道对方是谁,就算面前的老人是国公爷又怎样?他们又不是没杀过高官公爵。临来前受到的嘱咐言犹在耳,务必将人抓到。这个务必的意思就是,抓不到,他们死。作为皇帝爪牙,普天下,谁也不惧。
陈祺钰也说了句套话:“如果我不交呢?”
那当然是打起来了,黑衣人一抖剑尖冲上,护着门的暗卫迎战。刀剑即将交锋的刹那,从陈祺钰身后闪出一个身影。
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没人看清她的动作,只觉眼前绿影如疾风流星般一晃,从左至右,砰砰砰连响五声,冲在最前排的五个千牛卫就消失了。
第二排包围者蓦地一愣,绿影已突兀地出现在他们身前,同样五声闷响,同样又消失了五人。
然后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一排接一排消失。卫潮喘了一口气,卫澜喘了两口,卫豹和他护着的国公爷压根就没喘气,短短屏息瞬间,千牛卫的人都不见了。那种速度,他们没见过,连想象都困难。
砖石碎裂声发生在人消失之后,哗啦啦一路朝外延续。应该在房里的流光此时站在第五排千牛卫消失的地方,拍了拍手,回头道:“有的在大门口,有的在街上,趁天黑把人都拖回来,按我之前说的绑好。都回去睡吧,不用留人守着,明天之前他们不会醒的。”
发生了什么?准备好的一场恶战就这样结束了吗?暗卫们鸦雀无声,摆着或攻或防的姿势僵在原地,流光也不管他们,抬头看看天,平静,很好,速度与力量都是天生的,天道无权禁止。她径直回房,路过陈祺钰身边,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祖母......”
流光摸摸他的头:“一把年纪了别操那么多心,有祖母在,你什么也不需怕。”
暗卫们都听到了他俩的话,可是没人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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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有祖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