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莲的恐惧不仅因为性命捏在别人手里,更来自于她可能是这个世上为数极少的,知晓佟府姑娘身怀异象的人之一。
她的丈夫胡老六比她大十三岁,少年时是个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闲混,大了也不走正道,跟着一群捞偏门的人开赌档,放印子钱。巧莲就是在丢了佟府差事后,被她爹抵债赔给他的。胡老六本想把巧莲卖了,一看小娘子长得挺俊,干脆留着当婆娘算了。
两人无媒无聘,天地未拜,就这么稀里糊涂过起日子,孩子都生了三个。胡老六对她不算好,喝醉酒经常揍她;也不算坏,在外弄了钱会给她一些。头几年日子还行,后来胡老六一场大病之后身体不好了,年纪也大了,干坏事有点力不从心,又回到了溜门撬锁的老路上。酗酒更严重,一醉就爱翻旧账,吹嘘他风光的日子。
有一次,他在家喝高了,说起当年干过一桩大买卖,一把挣了二百两银子。巧莲说我嫁给你这些年,拿回家的钱拢共也没一百两,别吹了。胡老六一听急了,不信?说出来吓死你,我当年帮着京城的花爷拐孩子,一个人就干了六票,还全是四阳四阴命,给我二百两一点也不多!
巧莲一听四阳四阴命,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小心翼翼地问胡老六,你也帮京城的人做过事?胡老六没听到这个“也”字,趴在桌上睡着了。
巧莲也帮京城来人做过事,并且一直兢兢业业做到了今年。十年前,她曾被人半夜掳走,掳去一座陌生宅子里,有个蒙面黑衣人问她是不是在花溪巷佟府做过丫鬟,她说是,那人又问具体做什么,她说伺候小姐。黑衣人明显兴奋,要她详细说来。她吓得半死,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把从进府到被赶出来的过程说得巨细无遗,包括小姐可能生了个孩子的事情。
那人追问,真成了婴孩?她不懂成了是什么意思,只老实回答是听到了婴孩哭声。那人便叹了一声,四阳四阴命果然不凡。
黑衣人将她送回家,并让她暗中留意佟府,每月都会给她十两银,若有一日再瞧见那小姐,就去官驿托封急信到京城某地。若将此事泄露出去,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后来每个月都有人送银子给巧莲,整整送了一年,她存下一百二十两,在她爹被催债的打上门,将她抵给胡老六时都没拿出来。因为她想脱离她爹,想在自己被推入火坑时用这钱赎身。哪知胡老六不卖她,还要她当媳妇,她纵然不愿却无奈对方捏着她的身契。一百二十两拿出来就会被抢走,她也得不到自由,还是存着养老吧。
后来她生了娃,仍牢记自己的“使命”,经常路过花溪巷,或去周边人家找活儿,悄悄观望着巷子尽头那座宅邸的动静。没人再给她送钱,也没人让她生不如死,她却养成了习惯,隔三差五不去看一看,心里慌得很。
这许多年里,她不止一次琢磨黑衣人的用意和佟府小姐的古怪,尤其是当了娘后,越想越觉得那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癸水都没来呢,怎么可能生出娃娃。可不是小姐生的,娃娃总不会凭空出现。她对黑衣人说的是“生”,黑衣人说的是“成”,什么意思?
胡老六酒醒后,她问他四阳四阴命怎么回事?听说这几年丢了好多这种命的孩子。胡老六满不在乎地说,没听坊间传吗,邪.教抓孩子炼丹,吃了能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我反正不信,扯淡!
她惊骇之余想到黑衣人的话,随即判断佟小姐恐怕也是四阳四阴命,那些人想抓她去炼丹呢。可是佟小姐再也不曾出现过,也许已经被抓去了吧。渐渐的,她延续着习惯,却不抱希望。
直到陈府行善,她带着三个孩子去排队领银,第一眼见流光侧脸,她就打了个激灵。
当年只有她和短命春桃见过小姐,虽从不曾踏入内室,但在窗边帘后,还是不止一次看见了小姐的样貌。有时像十几岁,有时又像七八岁,有一次送饭被哑婆婆拦在外间,风吹帘动,她分明看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正往罗汉榻上爬。
她那时年纪小胆也小,谨守本分不打听主家的事情,故而很多蹊跷都是日后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
按说只做了几个月的工,且时隔十年,她不能确定什么,直到她又发现了陈小姐身边的卫管事和哑婆婆,还向旁人打听出,陈府所在正是花溪巷。
巧莲什么都没想,拉着孩子飞奔回家,从柜子里拿出旧包袱,包袱里拿出老胭脂盒,扒掉生了霉斑的红粉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章。又租辆马车去郊外的官驿,封章寄信,报出烂熟于心的一个地名。
办妥后她返家,躺在床上歇了半晌,激烈心跳安定下来,长吁一口气。结束了,黑衣人交代的事办完了,一百二十两她拿得心安理得了。
如果胡老六不抢银杀人,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佟小姐眼前。
待她叙述完,凌骞已惊呆,流光却面无表情,死亡之手扔抚在她的头顶:“不尽不实。”
巧莲颤抖:“奴婢全说了,没有隐瞒啊姑娘。”
流光哼笑:“没人给钱,也没人来找你麻烦,你还那么卖力,为什么呀?”
巧莲明白信就算再快,那些人也不可能飞到眼前救她,何况佟小姐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她不老实今日就要跟着胡老六丧命了,便道:“送银子的人同我说,这是替宫里办事,即便没有结果,也得烂在肚子里。否则我就是跑到天边他们都能找到我。我以为他们还在盯着我。”
谁找你啊,吓唬吓唬罢了,盯佟府的不止一人,只是目标太多年不出现都放弃了。流光又问:“你送信送得那么爽快,如何确定我就是我?”
不确定此时也确定了,巧莲实话实说:“奴婢见过小姐,模样无差,就是长大了些。贼汉子说那些人抓四阳四阴命的孩子是为了还童长生,奴婢思来想去......小姐你……”
她表达不出准确意思,流光却懂了,巧莲把十年前后的事一联系,不难察觉佟惠容的异状。
所以说凡人就是破事多,非要讲究个身份排场,都古怪成那样了还不找个山洞钻进去等死,还要留人伺候,留出祸根来了吧?
流光叫来卫潮,把事情一说,卫潮赶忙跪下,自批办事不力。当年也观察过巧莲一阵,发现她沉默寡言,少说闲话这才放她一马,没想到她竟暗中盯了佟府十年。
说话算数,巧莲既然坦白,流光决定饶她不死,活罪就交给卫潮处理。
陈祺钰很快也得知此事,听闻信已送往京中,急劝流光离渝避祸。
装了半天木头人的凌骞被请进待客堂,他慢慢啜饮着茶水,听见侧室内国公爷的说话声时缓时急,似乎十分焦心,而佟姑娘只是漫不经意地哼了两声,走出来时还道:“不是跟你说过吗,不需怕,谁耽误我正事,我踢谁屁股!”
凌骞心中打鼓不停,恨不得立时隐身,恨不得从没来过。每次见佟姑娘,她总能让他对“意外”的理解更深一层。旁观匪夷所思的逼供,其中牵扯到京城,宫中,邪.教?这也罢了,还屡屡让他看见她对国公爷不敬,合适吗?
流光若无其事,坐下就问:“吴大红呢,他有什么隐情?”
之前种种只字不提,对自己得知私隐这么放心?凌骞定了定神,道:“吴大红现在穹关建丁舍,前日我遣人去了一趟,据他所言,几年前他在北地参军时伤了根本,无法生子,故断言李如翠出墙无疑。”
“他没生过怎么知道不能生?”
“这...是得了军医的诊判。”
流光摸着下巴琢磨:“可是李如翠她娘并未说谎,莫非李如翠连她娘都骗了。”想着想着她就烦了:“这叫什么行善嘛,我才没工夫理这等闲事,不管了,另寻可怜人吧,走,我们上街继续找去。”
凌骞为难:“佟姑娘,在下今日有军务未处,已经耽误了一个时辰。军纪森严,无故不得出营,我身为副尉当以身作则,不如待休沐再寻?”
流光感觉他不是推托,想了想便道:“要不这样,我自己去找,找到可怜人便去问你,你说能帮我再帮可好?”
凌骞第一次听到佟姑娘用商量的语气同他说话,一时竟有些不惯,看来她除了古怪跋扈,性子里也有温软的一面,这般好好说话他哪有不应,当即点头。
可他不曾想,第二天晌午卫兵来报,营外有一位姓陈的姑娘找他。出去一看凌骞傻眼,流光竟然带了二十几个人前来,一见他就道:“有什么苦处去跟凌大人说,他不点头,我可是不会给钱的。”
凌骞被多人团团围住,一个哭得比一个伤心,一个诉得比一个悲惨,还有互相指摘的,互揭老底的,哭啼吵闹把千卫营外闹成了一锅粥。卫兵赶来刀枪威吓,才使他透了一口畅快气。
顶着“可怜人们”的期待目光,他走向流光:“佟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从昨日到今日我寻到二十多个可怜人,这不是带给你感同身受来了吗?”
凌骞失语,半晌道:“可否告诉在下,你为何要行善?”
“积德。”
“为何积德?”
流光眼珠一转:“那我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也不懂。”
“不仁不诚,刻意行善,何以积德?”
流光拉下脸:“不仁不诚?我行善之心又仁又诚,只是分辨不出真假可怜才求助于你。是你答应过我的,如今嫌麻烦又想出尔反尔,一贯如此!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有朝一日我定将你背信的名声传遍六界...人间!哼,我才不怕你!”
流光掉头就走,二十多可怜人看看他,又看看她,一窝蜂追了上去:“陈小姐,我可怜,我真的可怜,求你行行好吧!”
凌骞脸色铁青,流光的话听在他耳中颠三倒四辑理不通,但背信两个字像一柄重锤锤在心上,其他的也听不进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默立良久,肩膀一沉,无奈叹息。
又几日后,凌骞休沐来到花溪巷,见佟府角门开着,两个护院正把一中年女子往外推:“去去去,乡下有屋有田的还来这骗钱,快点走!”
女子拍着大腿叫唤:“冤枉啊大爷,我家真的穷,早先领贵府的十两银子被我那该死的小叔骗走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天天吃糠,顿顿喝稀啊!”
护院冷笑:“你大概没见过来陈府骗钱的下场,告诉你,我家小姐有神通,看你一眼就知你真穷假穷,想进可以,进来可不一定出得去了!”
他让开路,女子却不敢进了,磨蹭脚步还在嘴硬。这时又从府中走出一个捧着锦盒的男人,一脸感激,对着护院连连鞠躬:“多谢陈府,多谢陈小姐赠我老参,这下我爹的命能保住了。”
护院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亲切地将他送出门:“不客气,记着我家小姐的好就行,慢走。”
凌骞看这一幕不禁苦笑,她行善心切,不求助于他,也可以求助别人,话说回来,自己站在一个亏心的立场上,能得她谅解青眼就该珍惜,凭什么指责她的所为?
报上名,稍等片刻,小厮传达流光回复:不见。
即使回话人笑容可掬,凌骞仍感到了冰冷,完了,得罪她了。今日父亲还说,瞧着佟姑娘待他有几分不同,常去走动,多说好话,等祖父来时不至遭受侮辱。却不知他一句质问就把良好关系破坏殆尽。
凌骞摇摇头,转身离开,想着明日再来赔礼道歉,她说什么难听的忍忍算了。快到花溪巷口,迎面碰上一个身穿缎衫的年轻男子,有礼的向他打听,尽头那家府邸是不是姓陈?
凌骞本想应是,忽觉不对,多看了男子一眼。清俊长相斯文打扮,太阳穴却高高隆起,他心中一凛,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前几日旁听的离奇故事。
“不是。”他说。
那男子眼睛一眯,随即笑道:“哦,那我找错了,多谢兄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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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又仁又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