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骞没有挣脱,他想挣也挣脱不了,流光看似虚虚一扶,力透脉门,他身体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就随她出去了。
凌云海挪动一步,“骞儿,你去哪?”
陈祺钰挡他去路:“令郎一表人材相貌堂堂,若生在门风清正的人家将来定是大燕栋梁。可惜可叹,你父鼠目寸光,贪蝇头小利,捏造伪证坑害旧主,此举必将毁你凌家三代,负义之名三代难消!”
凌云海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额头冷汗涔涔:“国公爷,此事另有内情,下官今日来就是想和佟姑娘说一说的。”
陈祺钰阴沉着脸:“带刀上门,出口便是贱獠,你是来说内情还是来灭口?她的身份比你贵重百倍,即是凌寒春在此也要跪下喊一声主子姑奶奶,你怎么敢?简直无耻!”
“我只是一时冲动,绝无伤人之意。”
“厚颜无耻,无耻之尤!”
“......您说得对。”
好吧,反正儿子也抛弃他了,他也被人家长辈逮到把柄了,国公爷火力全开他不是对手,怎么说都是错,就躺平了任骂吧。
厅中不时传来“厚颜,鼠辈”的痛斥,凌骞想救老爹有心无力,被流光拽得飞快,随她来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小跨院里。骂声听不见了,流光也放开了他的胳膊。
凌骞脑子浑浑噩噩,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这是第二次被人当面戳破家讳,无忌痛骂,他发现心慌羞惭的感觉和几年前一模一样,并无减轻半分。
国公爷说得没错,负义之名三代难消。祖父犯的错,他和爹要承受,将来他的孩子说不定也难逃世人唾辱,凌家门风永遭人诟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恍惚抬起脸,看着好奇打量他神情的流光,低道:“佟姑娘,皇上跟我祖父说,若他敢自尽,就诛我凌家九族。你知道九族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凌家的父,母,妻族人都会因此丧命,我祖父他......没有办法。”
他突然跪了下来,垂首道:“在下愿先偿一命,不足以弥补佟氏之难,但请姑娘放过凌家族人,放过我的母亲和年幼弟妹。”
他没有说放过父亲和祖父,羞于启齿。
流光惊讶地见他直挺挺跪在面前,忙上前将他扯了起来:“你怎么能轻易跪人呢,你是...你是武将啊!我什么时候说要找你家报仇,上次不是告诉你了,我知道是皇帝逼你爷爷干的,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凌骞差点脱口说出“我爷爷不无辜”的话来,幸好忍住了,到嘴边换成另一句:“我家总归是对不起你。”
“那倒是。”流光一口肯定,凌骞的心又提了起来。
“所以我不找你家麻烦,你也得有点赎罪的心才行。俗话说父债子偿,你爷爷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正事儿,你爹又莽莽撞撞的,我能用得上的人就只有你了。”
凌骞懵懵然:“用我做什么?”
流光粲然一笑:“当然是做好事了,难道我会让你去杀皇帝吗?”
凌骞倒吸一口凉气,分不清她正话还是反话。又听她道:“杀皇帝这等小事也用不着你动手,你帮我做善事就可以了,很难的,不是随便做做就行。”
凌骞又隐约升腾起佟姑娘脑筋不清楚的念头。她看起来又美又仙,说话做事却时疯癫时暴戾,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想深一层,佟姑娘无父无母,无枝可依,孤身一人在外飘零十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背负家仇,还能练出这样一身武艺,行事有异于一般闺秀也属正常。
看看佟姑娘,再想想自己天真烂漫的妹妹,凌骞眸光里的愧疚更浓了。她原本也家世显赫,父母双全,该在花一样的年纪嫁于良人,一生富贵平顺。如今好好的一个世家小姐变成脾气古怪的孤女,他家的责任不可推卸。
“好。”他掷地有声地答道,“佟姑娘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流光眼睛一亮,喜滋滋地扯住了他的袖子:“那你说话可要算数,可不准再半途而废,不打招呼就跑掉,更不准把我丢给其他人。”
凌骞不知她为何要说“再”,只觉她声音清脆悦耳,脸庞美丽动人,扯住他袖子的手指青葱一样纤长白净,什么也来不及想,心神不宁,面红耳热地低下头:“好。”
“发心魔誓。”
“什么?”
霹雳响雷击向地面的时候,凌骞正跟着流光念出最后一句话:“有违此誓,永世不得成神。”
流光纵身向旁边一跃,电光雷将地击出一个坑来,飞沙走石,尘土漫扬。
她得意洋洋斜晲着老天,劈也没用,已经发完了!原就是凤玄答应过芙荼上神的事,本仙君只是让他履行诺言,避免他成为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而已,有什么错?
凌骞还没理解佟姑娘稀奇古怪的誓言,又被惊雷吓出一身汗。第二次了,他第二次看见佟姑娘被雷劈了!虽然没有劈中,但那雷落下来的方向分明是她的站位,这是怎么回事?
“天打雷劈”可不是什么吉兆,民间一向用它来咒万恶之人,佟姑娘......这是要行善还是作恶?
所幸雷只劈了一道,但整个下午,天空都灰蒙阴郁,气压沉沉,像极了谁生气的脸色。
流光可不管谁生气不生气,她拉着凌骞在小跨院里商讨了做善事的计划,向他请教“看起来可怜”和“感受到可怜”的区别。
她的神魄历劫会沾染她的脾性,凤玄圣君七窍俱通,灵慧深不可测,即使转世成凡人,又怎么可能不聪明呢。
凌骞看出她诚心想行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行善总比作恶强。而她要他做的事仅仅是与她一起行善,不悖良心,不违律法,不失德行,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只是佟姑娘的问题很离奇,甚至有一点幼稚。
比如她问他什么叫可怜?流离失所者可怜,穷困潦倒者可怜,身染重疾者可怜,孤苦伶仃者可怜,孤立无援者可怜,有口难辩者可怜,万夫所指者可怜,逼不得已者,也可怜。
流光皱皱眉头,又问怎么才能感受到这些可怜?凌骞突然发觉自己饱读诗书竟然无法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说,感同身受,见人饿寒,便如自己饿寒,见人痛苦,便如自己痛苦。
流光说,我见我孙子被人欺负,很生气,去打那欺他的人一顿,这算感同身受吗?
凌骞:......你孙子?你都没嫁人哪来的孙子?呃,不算吧,这叫报仇,不叫感同身受。
流光:那到底什么才叫感同身受?
凌骞很想说,你父母亲人被杀,你痛不痛?痛了,就是感同身受!但他不敢说,默默摇了摇头。
流光放弃了,她觉得如果九重天传出她蠢笨的流言,她也不会去找城隍的麻烦。从凌骞的表情看出,这应该是件很容易理解的事情,但她偏偏不理解。
各仙特质不同,有极其聪慧的,也有极会打架的,不必拿自己的弱处去跟别人的长处比,这是芙荼教她的。战力强悍已经很值得骄傲了,如果再配上通透的慧根,岂不是不给别人留活路?
流光一向想得开,转眼想出了办法:“你会感同身受吗?”
“会吧。”
“那行,以后我们一起,你负责感同身受,我负责行善,得了好处一人一半。明天开始吧,明天你来找我,我们上街去找可怜人。”
“明天我有军务。”
流光脸色一沉:“我可答应放过你们凌家了,你是诚心赎罪吗?”
“......好。”
稀里糊涂被拉出来,发了个誓,近距离观赏了天打雷劈,解答了奇怪的问题,被半强迫着做了个约定,又被稀里糊涂给拉回了待客堂,凌骞太阳穴涨痛,脑子里一团糨糊。
陈祺钰坐在上位慢悠悠地喝茶,凌云海坐在地上,佩刀扔在一边,双眼肿成了桃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父也难,国公爷您说是不是?谁遇到了这种事也难以抉择啊!佟姑娘不回来,咱家背一辈子良心债,佟姑娘回来了,我就把这条命送给她,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不然还能怎么办?我当儿子的总不能看着老父去死,呜呜呜!”
陈祺钰鄙视之:“凌寒春那条老命,送给我我也不要!你按我说的办,姑娘满意了,放你们凌家一马,姑娘不满意,”他捋了捋胡须,“莫看我国公府近年势敛,收拾一个骠骑将军,还不用费什么力气。”
凌云海哀怨地瞅他一眼:“您何必吓唬我一个晚辈,我家虽是武将,却也不是那等张狂嚣劣的人家,若不想求和,我今日又何必低声下气地上门。”
陈祺钰纠正他:“不是求和,是求谅。”
流光一进堂就赶人:“我有事要同祺钰说,快把你爹拖走,别在这儿哭了,烦人。”
陈祺钰忙站起来,把主位让给了流光。
凌家父子失了魂一样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各想各的心思,半晌都没对话。快到都尉府时,凌云海率先打起精神:“你老子今天丢了大脸了,幸亏没带亲卫,你这个没良心的兔崽子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留你爹一个人在那听骂。国公爷那张嘴啊,杀人不见血,当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对了儿子,国公爷让我给你爷爷送信,来渝城一趟,你说信中要不要提及佟姑娘?”
凌骞直起身,不答反问:“爹,国公爷的名讳是什么?”
“陈公祺钰,怎么了?”
凌骞一双浓眉拧成川字:“方才出门的时候,佟姑娘说她要和祺钰说话,是...国公爷祺钰吗?”
凌云海撸了一把脸,“胡说什么,国公爷是佟姑娘的长辈,按年纪算该喊爷爷了,怎么可能直呼其名,你听错了。”
凌骞心想我没听错,第一她说的就是祺钰,第二当时房中只有四人,那话明显是冲着国公爷说的。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亲眼目睹国公爷给佟姑娘让位,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
佟姑娘身上,迷雾重重。
这边刚到渝城还没叙旧安顿完的暗卫们,接到了国公爷的新指令,从当晚起,四人一组巡查渝城贫民区。发现谋夺他人钱财者统统打一顿,剥光衣服吊于城墙,发现谋害他人性命者带回陈府处置。
城隍的话还是给流光种下了阴影,她一想到自己发出那么多银子,不知要引来多少贪心鬼谋财害命,就坐不住了。这种杀孽谁都没办法帮她解决,除了硬抗,就得预防。
陈祺钰一共带来十八个暗卫,加上卫潮卫澜共二十人,分五组,轮流在渝城的黑夜里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好事。
次日凌骞按约前来,与流光徒步出行,两人皆未带随从,迎着明媚的阳光走上东城大街。
流光左顾右盼,寻找可怜人,凌骞则保持着礼貌距离,落后半步,相距两臂,静静盯着她的发髻。她的头发又黑又直,简单梳了个小髻,余发披于肩上,在阳光下黑亮黑亮的,偶尔摆动间,露出细腰,大约也就他一横掌的宽度......
凌骞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非礼勿视,自己在想什么呢?把眼光移到别处,心跳稍平。今天是代祖父还债,帮助佟姑娘行善来的,不要胡思乱想!她要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佟姑娘好像没有目标,溜达了半条街,几次驻足都是因为在街边看到了感兴趣的小摊,还拿了根专门叫糖人摊主给她做出来的小糖斧头在手里耍来耍去,对他笑眼弯弯,仿如一对相约出来踏青逛市的男女般悠闲......
凌骞狠狠掐掐自己手心,又乱想什么呢?行善!
一条街走到头,前方走来几个眉飞色舞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大声说笑:“哈哈哈,光溜溜的,连根布条都没给他留。”
“也不知吊了多久,喊他也没动静,不会死了吧?”
“没死,还蹬腿呢,走走,快去叫长毛家里人来看看,他准是在外又得罪人了。”
凌骞今早没去千卫营,不知发生什么事,也没放在心上,却被流光一把抓住手腕:“我们去城门看看,听说有个偷儿被剥光了衣服吊在那儿呢。”
凌骞:“......还是不要去了吧。”
“要去。”流光眼睛亮晶晶地,“我让人抓的,我当然要去看看了。”
凌骞还没来及表达疑问,路边的小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个男子,跑得飞快,他身后跟出一个跌跌撞撞的老妇,哭着喊道:“阿红,阿红,不要走啊,你可怜可怜你那苦命的媳妇儿吧。”
流光兴冲冲的脚步猛地停下,转头望过去,可怜?苦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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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