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棚开了足足十天,共计发出白银十七万四千两,逾两万人受陈家恩惠,其中不乏举家出动的,装穷扮苦的,浑水摸鱼的。在千卫营和流光的暴力管制下,以平安无事,清空陈家库房存银的结果顺利结束。
渝城作为大燕最大的边城,内外军民近十万数,但到最后两天,领银子的队伍越来越短,人越来越少,除去因各种缘由不能外出的,有些人终究还是为了面子……或者怕挨揍而放弃了占便宜。
陈家那个巡视的姑娘太可怕了,她似乎对渝城每一户的状况都了如指掌。凡她揪出来的人,家底儿都被掀得一干二净,她甚至知道对方前一晚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出过几次恭……细思极恐啊!
她武力奇高,盯上哪个不守规矩的上去就踹飞,更令人恐惧的是被踹过的人没一个死的。个别受害者清醒之后恼羞成怒,确实想过告她,但正如她所说,告人需有证据,他们连伤者也算不上,骨头没断,内脏完好,全身上下一块油皮都没擦破。疼痛不知从何而起,疼个三五天后就成了没事人,怎么告?
至于证人,如今满城都是念着陈家好的百姓,让他们指证陈昭,恐怕不那么容易。
十两银子对有钱人来说算不得锦上添花,但对穷人来说真真是雪中送炭。穷书生有了给母亲抓药的钱,乞儿早早备下了过冬的棉衣棉被,吃不上饭的人家打消了卖儿卖女的念头。很久之后,这种感恩欣悦的氛围都没有散去。
流光不心疼银子,心疼的是那浓厚功德取不得,如望宝兴叹,无可奈何。
发了一次大善心之后,凌云海向陈府正式递来拜帖,想约流光见面;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对陈家十分好奇,纷纷表达结交意愿;五月初,二卫又兴奋传来消息,国公府车队已过渝江。流光对这些事统统不感兴趣,派了二人前去迎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带着甩不掉的秦嬷嬷,和伺候秦嬷嬷的环儿再一次来到了老城隍庙里。
庙里的乞丐比上次见少了很多,只有四五个人还待在此处,皆是年龄大或身有残疾的,依然破衣烂衫,脏臭不堪。见了流光进来,几人先是一愣,很快认出她就是那个大善人陈姑娘,非但没有感激涕零跪拜磕头,反而瑟缩躲避,不愿与其对视。
流光不以为意,径直往那尊缺了半个脑壳,掉漆颓败的城隍神像走去。
乞丐们偷偷观望她,其中一个年纪最大,头发胡子白中带黄的老乞丐就坐在城隍脚下,见她越走越近,胆战心惊道:“姑娘,你可千万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我不要!”
流光瞥他一眼,谁要给你钱,走开,别挡路!
秦嬷嬷很不高兴,她对环儿使了个眼色,环儿立即道:“放肆,我家小姐施惠与你,你不感恩还敢对小姐无礼!”
老乞丐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不是不感恩,是要不起这个钱啊,我还想多活两年,求小姐饶我一条贱命。”
流光目不转睛望着神像,根本没听他说话,秦嬷嬷又使眼色,环儿又道:“这叫什么话?给你钱花难道还有错了?真是不知好歹!”
秦嬷嬷赞赏地看着环儿,小丫头前两年还鲁钝得很,老祖宗一回来她也开了窍。手脚麻利口舌机灵,再教一教放在老祖宗房里当个大丫鬟也是可以的。
老乞丐愁眉苦脸:“小姐自然是好的,菩萨心肠,可咱们叫花子一辈子没有发财的命,拿了那横财,福没享到,还差点把命丢了啊!”
流光眼珠一轮,瞥下来:“此话怎讲?”
老乞丐伏地给她磕头:“如果老叫花没认错的话,上个月初四晚上,小姐也曾来过这里,还给每人施舍了二两银子。”
“唔,怎么了?”
“当天夜里,庙里就因为争银子打起来了,死了一个,残了两个。后来小姐设善棚,咱们又去领了十两,可老叫花一文钱也没花,全数交了,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流光皱皱眉:“你们人......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发钱一视同仁,你不比他多,他不比你少,为何争抢?”
这句话还是上上世替夫从军看兵书学会的。她个人不觉得有什么道理。譬如芙荼仙府里也有几个亲近的仙君,芙荼总是把好东西送给她,不送给其他人,也没见那些仙君有什么意见,随其出征一样卖力。
因为不公平而不服气?打一顿就服气了。分明是凡间将领没本事,才发明出这些给自己开脱的破道理。
老乞丐叹气:“俗话说,贪心不足蛇吞象。”
流光:......俗话真多。
她不耐听下去:“行了,我不给你发钱,你们出去吧,我要在这里呆一会儿。”
乞丐们不敢有异议,互相搀扶着离开破庙,她让秦嬷嬷和环儿也在外等着,独自站在神像前,从袖口摸出一支青色香条。
手指一翻,青香自燃,冒出极淡的烟雾,流光将它插在一个缺了口的脏香炉里,闭上眼静静等着。
青香燃了一半的时候,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蟒袍,身材魁梧,苍髯如戟的虚淡身影缓缓与神像重合,身体还没落实,洪钟似的声音便发了出来:“怪哉,这破庙哪里来的厚重香火,本君多年不曾飨了。”
“香吧?”
“香。”
神像里的身影答了一句,突然警醒,睁开金刚怒目看向面前的人,一看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瞧,大惊失色:“流光仙君!”
他认识流光,流光却不认识他,或者说见过也记不得了,区区小仙不值得她惦记。
“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你.......你从荒川出来了?”
都哪年的事儿了,这老小子消息未免太闭塞了一点,“出来了,你有什么不满意?”
城隍一顿,赶忙道:“没有不满意,恭贺仙君重见天.......重获自由,重归仙位。”
口气很恭谨,话听着不顺耳,流光嫌弃地看他一眼,不欲与他废话,直奔主题:“我问你,拿人间功德有什么讲究吗?”
“啊?”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城隍莫名其妙,他从神像里飘出来,躬身拱手:“人间功德千万万,不知仙君说的是哪一类?”
“功德就是功德,还分什么种类!”
城隍不愧是人间老混子了,种类张口就来:“自然是分的,往大了说有除业,净罪,泽民,持心,修性等等;往小了说那就更多了,譬如除业便有口业,狂业,贪业,嗔业......”
“停停停,”流光一听这些拗口的词脑袋瓜子疼,不耐烦道:“谁要听这些,我就问你,为什么我在人间做善事拿不到功德!”
城隍陪着小心:“可否请仙君详说,做了哪些善事?有的事情只能积福,却是没有功德的。”
“有,我都看见了!”流光满心不高兴地把她发银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详解了对功德气场的感受,以及不能吸收的困惑。
城隍听完脸都青了:“仙君你...你闯祸了!”
这句话没听过一万遍也听过九千遍了,流光面不改色:“怎么了?我解除那么多人的危困,有错?”
“唉,大错特错!”城隍浮夸地团团转圈,仿佛真心为流光着急:“你这般不分贫富大肆撒钱,从眼前看,确是能帮到一些穷困之人,但是从长远看,却埋下了祸因。仙君少在人间走动,不知人性之恶,有些人会因为钱滋生惰性,不思进取;有些人会贪心不足,谋他人钱财;十两银子不多不少,但因为是白得的,又有几人珍惜,若是拿这钱去赌,去嫖,去挥霍,待钱花完的那一日,便是恶念生根之时,仅仅谋财还算小事,怕就怕有人会因此丢命。天道理算因果时,你发出去的钱,即是你种下的孽啊,仙君!”
流光想到老乞丐说的话,挑了挑眉,已经因为抢钱死掉一个人,债务不但没减少,反而又增加了?
城隍喘了口气,又道:“再说这功德之气仙君为何无法取得,是因为它不纯,里头掺杂了许多孽因,自然不能入你仙体,这其实也是天道对仙君的一种保护,若真让你收了,轻则毁损仙元,重则走火入魔,大大不妙!”
怪不得放雷劈她,流光心里舒服了一点,不纯的功德自然不能要,别人的金身都金灿灿的,她总不能塑个大花脸。
“那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找到纯正的功德?”
城隍掰起手指:“这又要从功德的种类说起了,大类除业,净罪,泽民,持心,修性,其中以持心修性最为重要。先说修性,所谓五脏平和修心德,既修性来也修命......”
“停停停。”流光烦躁地摆手,“你不要说这些,简单明了,一句话解释清楚,懂吗?”
城隍想起这位的出身和往日作风,歇了上课的心思,想了又想憋出一句话来:“就是共心共情,用慈悲心来做好事。”
“再简单一点。”
“......比方说,仙君不要因为一个人看起来可怜而施舍于他,必得产生同理心,真切感受到了他的可怜,再施舍。”
流光:.......感觉再问下去,这老小子就要到处传播她蠢笨的流言了。但是什么叫看起来可怜,什么又叫感受到可怜?她历劫九世,回顾经历对她来说就跟偷看命录一样,不过一个个话本子罢了,里面的人生短暂无趣,与她本人并无太大关系,怎么感受凡人的可怜?
她假装自己听懂了,从袖子里拿出黑色小丸:“说得不错,喏,赏你颗天精丹,你可以走了。”
城隍大喜过望,双手接过,连连拜谢。即将告辞离开,又听流光森然道:“不要回去胡说八道,你没有见过我,若是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哼哼。”
城隍的喜色僵在脸上,再三作了保证,身形隐没。
连续思考了两天,流光没思考出所以然来,但实践必能出真知。就像她跟犰离打架之前,认为自己一定能把他揍得满地找牙,结果打成平手一样,不尝试永远不知自己在九重天的战力排名,也永远不知“感受到可怜”是个什么滋味。
没等她想好下一个尝试的方式,京城来人已经进了家门。
两个月的路程缩短至一个月,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辛苦不言而喻。下了马车路都走不稳了,仍挣开随从的搀扶,在大门前整了发髻,正了衣冠,拄着拐棍一步一步往府里走去。
卫潮和卫澜陪在老人左右,眼睛红红的。十年不见了,国公爷老了许多,暗卫队伍中的旧相识们也老了许多。
秦嬷嬷跑出外院迎接,一见白发苍苍的国公爷,扑通跪倒在地,泪如雨下,用力磕头。陈祺钰心潮澎拜,示意旁边人把她扶起来,感慨地望着她说:“忠仆。”
秦嬷嬷得了这句评价,差点没哭昏过去,环儿扶着她,引国公爷来到二进,流光居住的正房。
陈祺钰把人都留在外院,独自来到门前,缓缓深呼吸,踏进房门。
“姑娘,老太爷来了。”
“嗯,进来吧。”
环儿不知这位老太爷是谁,还以为是姑娘的长辈,却不明白为何姑娘不去拜见,反而让老人进房见她。
秦嬷嬷挥手让环儿退下,上前给国公爷打了帘子,待他走进后又放下,如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每一次一样,规规矩矩束手立在帘外,恭听召唤。
陈祺钰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罗汉榻上的姑娘,闭目盘膝捏着佛珠,粉面桃腮,乌发如云,脸庞,五官,气度,甚至房内的香烟味道,都和十一年前他在松龄院与祖母最后一次长谈时一模一样。
他浑身颤抖着跪了下来,深深叩首:“祖母万安。”
流光睁开眼睛微笑:“祺钰,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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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又欠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