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脑筋很清楚,她对做好事的理解就是这么深刻的。凡人成天求神拜佛,白白送出许多信仰之力,助神仙们拿功德塑金身,得来的回报又有几分?说他们尸位素餐倒也不太恰当,因为命运天定,凡人一辈子的跌宕起伏早有定数,该病病,该死死,该你某时某刻跌个狗吃屎就得狗吃屎,神仙也不能随意更改。偶尔大发慈悲赐下点仙力,能保的也不过是一时顺遂罢了。
就这样,凡人依然愿意信仰他们,供奉他们。司命星君的命录扉页上写着:红尘十丈,困芸芸众生。她觉得概括得很好,凡人的眼界也就那么点儿大,常常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爱恨情仇把自己逼入死局,拜着虚无缥缈的神仙屁用没有,终身在方寸之地打转不能脱身,为什么?因为他们没见过真神佛,没拿过真好处啊!
当然世间困厄种类繁多,但流光认为,穷,是当仁不让的困厄之首,众多人间悲剧皆因穷而起。她上世,上上世,上上上世都挺穷的,颇有体会。
银子一发,不知能解多少愁困,不知会有多少人发自肺腑地感激自己跪拜自己,功德金光还不滚滚而来?
她没用法力,没逆天改命,没阻扰人间秩序,用凡世的钱发给凡人,最多算得上乐善好施,天道能挑出她什么错?
说干就干,送走凌骞后,流光立即把这个想法告知了二卫和秦嬷嬷。让他们去库房把现银整理出来,银票兑换出来,再买几个下人,雇几个短工,去城里选址搭建善棚。
发钱?三个仆从都被她的奇思妙想给震住了,二卫没作声,秦嬷嬷比划了一句,老祖宗为什么要发钱?
流光答,做善事,救济穷苦大众。
秦嬷嬷又问:怎么发?
流光答,还能怎么发,当然是排队发,一人十两,你们给我看着点儿,领完的可不许再领了。
秦嬷嬷再问:不分贫富,来人就发?
流光想了想,富人会看上十两银子?她上一世若如此刻般坐拥万贯家财,路上扔锭金元宝也不会捡啊,肯定是需要钱的人才会来领钱。当即点头,来人就发,有什么不对吗?
呃......好像有点儿不对。虽然朝堂上不太平静,但大燕这两年风调雨顺,无战乱灾祸,如今又是春暖花开耕织旺季,百姓生活过得去。不年不节不寒不雨的突然发救济,还一人十两!若是渝城百姓倾巢而出,全来领钱,把整个府邸赔进去也不够啊!
三人齐齐:“表姑娘三思。”
流光:“都是我的钱,我说发就发,少废话。”
出了二院,卫澜跟卫潮商量:“赶快给国公爷送飞书吧,老祖宗这是要干什么呀?”
卫潮沉吟:“或许,她另有深意,你瞧那姓凌的小子走时脸色难看,在老祖宗那儿指定没落好。凌家只是小卒,真正的仇人是谁,老祖宗心里有数,我觉得她已经开始布局了。”
发钱和复仇之间有什么关联,卫澜想不明白,但他只是武卫,主子下令,听从就好。更何况这位活了一百多岁,心思之深,又岂是他能猜透的。
秦嬷嬷还在屋里劝着流光,发钱事小,暴露身份事大,佟府一旦受众人瞩目,难保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探查您来历,万一引起皇帝怀疑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等回老祖宗,老奴只愿您平安喜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流光见她比划间隙时不时地揉腿,便问:“你腿疼?”
秦嬷嬷摇摇头:老奴年纪大了,有点老寒腿正常的,老祖宗不必放在心上。
流光拍拍罗汉榻:“来,坐。”
秦嬷嬷连连比划着不敢,见流光沉了脸,这才小心翼翼坐下了。
流光伸出手往她右腿上一摸,屋外忽然晴空响雷,咵嚓一声炸裂震耳欲聋。流光倏地收回手,屏息半晌,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干嘛老盯着我呀,烦!”
秦嬷嬷不知她在说什么,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粒黑色小丸递过来:“吃了吧,吃了腿就不疼了。”
老祖宗所赐,就算是粒毒药,秦嬷嬷也会毫不犹豫吃下去的。她接了放进嘴里,感觉一股芬芳清甜从舌尖化开,口中生津,顺着喉咙滑入肚肠。不消片刻,四肢百骸都生出暖热,膝盖常年疼痛处热得尤其厉害,却不觉难过,反而舒畅无比。
她感觉心脏在噗通噗通地跳,血液在咕咚咕咚地流,因为怕冷而不敢脱去的棉衣此时竟有点穿不住了,额头上隐隐渗出汗来。
“好吃吗?”流光问。
她重重点头,好吃。人老了味觉也退化了,她很久没感受过这么清甜的味道了。
“回去歇着吧,”流光不问其他,盘腿闭目,“我要睡觉了。”
这是重逢的第二天,年轻的老祖宗就寝程序简化近无,不洗漱不脱衣,只在榻上打坐,自然也不需人伺候。秦嬷嬷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会儿,一瘸一拐出门去了。
次日醒来第一件跳进秦嬷嬷脑海里的事就是老祖宗的早饭问题,她看了看窗外天色,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很好,眼睛都清晰不少了呢。从床上起身,两只脚一落地她再次怔住,似乎有哪儿不对劲了。
卫潮卫澜早起练完功,去二院给流光请安,一进院子就见秦嬷嬷端着一盘早点,稳稳当当从廊下走来,算不上健步如飞,可那步频,显然与之前大不一样。
请了安,收了没有吃的早饭,三个人退出正房。卫澜对秦嬷嬷道:“嬷嬷今日精神矍铄,气色大好啊。”
秦嬷嬷满脸皱纹都乐出了喜悦的线条,比划着,老祖宗把奴婢的腿治好了,真的,一点也不痛了,视物也清爽多了,你是卫澜,他是卫潮对不对,我看得好清楚,再也不会弄混了。
二卫对视一眼,卫澜好奇:“吃了那么多药,敷了那么多膏都没有起色,表姑娘是怎么治好的?”
秦嬷嬷想比划,又放下手,下巴一抬离开了。
卫澜笑:“嬷嬷还不愿说。”
卫潮看着秦嬷嬷离开的背影,半晌突然道:“你怕吗?”
卫澜一怔:“不怕。”
卫潮颔首:“是,我们只要忠心护主,自然不需怕,要怕的是那些欲与老祖宗为敌的人才对。”
不管秦嬷嬷如何劝说,流光铁了心要发钱。接下来的几天,二卫买来十几个下人,雇了短工,先整修院子,再按她的吩咐,去城内寻找合适的地点搭建善棚。
拿钱开路,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闹市区街头,贫民聚居地,两头城郊,共建了五个棚,每棚预备配三个人,一箱银子,发完回家再领,保证领钱的人不会空手而归。
棚子建好的当天,按流光的要求挂上告示牌,写明哪日哪时开始,陈府分发善银,一人十两,有需要的可早来排队。
此牌一出,在渝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识字的转述给不识字的,先看见的告知没看见的,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内城百姓全都知道了。富人穷人,贵家贫户,甭管是谁,开口就是讨论这件事,陈家是哪家?为什么要发善银?一人十两不限身份是疯了吗?一时间各种议论猜测沸反盈天,很快惊动了郡守黄大人。
黄大人喊来郡丞,问道:“哪个陈家,家主何人?开善棚需得报备官府,为何本官不知?”
郡丞缩着肩膀:“陈家上报郡衙,下官当日就跟您报备了啊,您说此等小事让下官循旧例办理的。”
黄大人恼怒地狂拍几案:“你说清楚了吗?五个善棚,广发银子,闹得城内人心躁动惶惶不安,这能是小事?这是要引起民乱!去,把陈家家主给我叫来,本官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郡衙派人来传的时候,流光正在“拜访”凌家。自那日见面后,转眼十天过去了,善棚建好,银子兑齐,马上就要开发,凌骞竟再也不露面了。
说好要帮她调人手的呢?虽然卫澜说他没死,每天正常作息,巡城守城一如既往,但流光很生气,这作风跟凤玄圣君还真是一模一样,答应的事转脸就不算了,怕麻烦,嫌她是个累赘,出尔反尔毫无愧意!
听卫澜回报他今日休沐在家,流光更生气了,宁愿无所事事都不去兑现承诺,可恶!于是生气的流光来到距离大将军府不远的铜锣巷,一脚踹开......踹飞了凌家的大门。
两扇上了栓的大门,脱开门框,呈整体状飞上半空,再呈抛物状落在凌家正房正厅的房顶上,发出咣当巨响,门房从倒座房里连滚带爬跑出来,惊恐地指着她:“你,你们是何人?”
流光置若罔闻,迈步走进,步伐又是奇快,二卫拼了老命也没跟上。
阳光晴暖的午后,难得一起休沐的凌云海凌骞父子俩正在书房喝茶谈话,凌骞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对父亲敷衍以待。凌云海也不是个细心的人,没看出儿子异常,随意关心了几句就开始说起关防建设。
巨响惊动了阖府的人,除了父子俩和下人,还有正在午睡的凌夫人和她的小儿子凌翱,女儿凌熠熠。
武将反应灵敏,凌云海几乎在巨响发出的同时就起身奔出房去,凌骞紧随其后,两人还没奔出院子,就见一个仆从跑来,急急叫道:“老爷大少爷,府外来了个女强盗!她...她要杀人呐!”
凌云海大怒:“放肆,谁敢到我凌府来生事!”
话音刚落,就听女子柔声响起:“我。”
人在圆门外显露身形,脸不红气不喘,气定神闲袅袅婷婷,就是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
凌云海呆了一瞬,不及细思,继续大怒:“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都尉府,来人,给我拿下!”
亲卫就在院中,闻令扑上,眼见将要抓到女子,凌骞突然吼道:“住手,不许伤她!”
一个腿脚麻利的亲卫已到身前,大手抓上流光肩膀,还没来及听话撤开,肋骨忽地传来剧痛,整个人不能自控地向后倒去……飞去。众人只见一团黑物从眼前闪过,眨眨眼,那亲卫已经趴在了一丈开外的小花园里。
四下里安静了片刻,天空滚过闷雷。
流光抬头不耐烦,吓唬谁呢?本仙君未动法术,凭得是天生神力,你敢劈试试!
“保护都尉大人!保护副尉大人!”短暂沉默后,亲卫仆从乱成一团,纷纷拔刀抽剑,围在凌氏父子身前,指向流光。
凌云海骇得口不能言,他看到了什么?一个弱女子轻轻一指,就将他的精英亲卫弹出一丈多远,这是什么功夫?不,这不是功夫!
凌骞却不太惊讶,他的两个兵早已领教过流光的功力,养了十几天了,走路还有点费劲。她蛰伏十年重归旧地,行事张扬,必然是有张扬的底气。
他将父亲护在身后,沉痛道:“陈姑娘莫伤我家人,有恨有怨,凌某愿一力承担。”
凌云海惊诧莫名,掰过儿子肩膀:“骞儿,你认识她?”
流光冷哼一声:“我不找上门你还有的躲呢,现在倒是说得好听,人呢?我让你给我找的人呢?”
凌骞一愣:“什么人?”
“抬银子发银子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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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拜访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