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指一算,流光和此人的上一回交集,还是在两千年前。
那时芙荼圣君还没有飞升成为芙荼上神,还对她宠爱有加,万事给她撑腰。她在九重天生活得无忧无虑肆意飞扬,天帝的胡子也敢去扯一扯,谁见了她都得恭敬称呼一声:流光仙君。
圣君飞升后将她托付给自己的弟弟,与其同根同源同属上古人族血统的凤玄圣君,让他督促她勤加修炼,争取早日飞上天外天团聚。她本以为跟着凤玄圣君可以继续在九重天称王称霸,可是仅仅两百年后,凤玄就将她转手交给了昆仑元君,然后消失了。
而在那短暂的两百年里,流光其实只见过凤玄圣君两面,一次是共同送芙荼上神飞升时的那一面,还有一次是他主动召她进仙府,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废话,之后就对她放任自流,兀自闭关去了。直到她再次闯祸,天帝铁面无情地把她关进荒川,流光才意识到凤玄不是芙荼,自己跟他一点也不熟,他也不想替自己擦屁股。
关了整整五百年刑满释放,元君把她接到昆仑,告诉她三百年前凤玄就离开了九重天,临走把流光的抚养权管治权都转给了她。
流光问他去了哪里?元君说他也是大罗金仙,离成神一步之遥,自然是努力突破去了。流光觉得有理,姐姐已飞升成神,弟弟也不甘落后,若是他能早日突破上界,芙荼上神便也有人作伴,姐弟同心,在天外天跟别的上神打起架来胜算也大一些。
于是,流光不甘不愿地在昆仑呆了一千三百年,历劫,修心,熬日子。没办法,不历天帝不让她回九重天,历出一身罪孽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元君娘娘太过温和慈悲,不是能给她撑腰的人,只好再忍忍了。
流光早把凤玄圣君当作一个已经飞升的人,将他抛诸脑后,没想到,她竟在人间看到了他!
被关进郡衙大牢的时候,室外天际风起云涌雷声隆隆,一道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光芒耀目,仿佛又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中。
流光望着牢外男子眼熟的相貌陌生的气质,再一次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眼睫低垂,面无表情,催促狱卒锁好牢门转身就走。当夜抓进来的人次日审,这个女子的身份来历,犯夜缘由,是不是失心疯,明天便见分晓。
流光看着他挎刀离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抹浅笑。凤玄圣君,原来你跑到下界历劫来了,折腾了两千年还没飞升,跟芙荼上神的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墙壁上点着长明灯,数间牢房里关押了十几个犯人,有的发出鼾声,有的正在痛苦吟呻。流光所在的这间是女牢,此刻除了她,还有一个伏在稻草上一动不动的女人。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手脚上镣,看起来年纪不小,若不是背部还有微微起伏,就跟死了一样。
流光不关心别人,随意找了个空地盘膝坐下,闭目打坐。半个时辰后,巡视的狱卒离开,牢房顶上轻飘飘落下一人,跪在她面前:“请表姑娘吩咐。”
伏在稻草上的女人耳朵轻动,缓缓转过半张脸来,卫澜手指一弹,她便脑袋磕下,没动静了。
流光闭着眼睛,道:“你去查查那个男子,姓甚名谁,年岁几何,身世过往,家住何方。”
卫澜一愣,查男子?“表......表姑娘,牢狱夜间寒凉阴湿,您不如回家休息?”
流光八风不动:“去查吧,查清了再回家,我就在这儿,挺好的。”
卫澜暗骂自己越活越不长进,过了十年正常人的日子就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主子说什么是什么,谁让你提建议?
“是。”他垂头施礼,纵身跃起,悄然离去。
其实流光想知道这些事很容易,神识一放,天下万事万物逃不过她的眼睛。但很可惜,她现在是个“凡人”,晚上稍微动了一点点法力,天上就轰隆隆响个不停,若真放出神识,怕罪孽要多加一条了。
罢了罢了,反正这一世有钱有人,不用白不用。
除非抓到了奸细,否则犯夜这种小案子,连堂都不用过。第二日上午,卫潮送来流光的公验,痛快交了赎金,另使五十两顶了十板子罚棍,从郡丞那儿开来释狱条,将流光给赎了出来。
流光起先不愿走,直到卫潮告诉她想查的事已经全部查明,回家即刻禀报后,这才出了牢房。临起身时看了一眼稻草上整夜未动的女人,抬起手,想了想还是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粒黑色小丸,抓起她的头发硬填进了嘴里。
这举动十分可疑,卫潮未及多思,赶忙往开门的狱卒手里塞银子,替她打掩护。那狱卒掂着银锭子,乐得见牙不见眼,迭声说着客气客气,压根没注意牢内景象。
秦嬷嬷颤巍巍等在郡衙大门口,一见她出来又哭个没完,连连比划着老祖宗受苦了,要上报国公爷,将这不长眼的郡衙从上到下统统革职查办云云。
卫潮卫澜谁也没告诉她老祖宗昨晚是故意被抓进大牢的,她对一个男子颇感兴趣,刚上马车就迫不及待问起他的事情来了。
流光回到花溪巷,再三拒绝秦嬷嬷非要伺候她沐浴净身的时候,那个巡夜领头男子正在郡衙里怒不可遏地质问郡丞。
“放走了?她打伤我两个属下,郡守大人还未审过,你为何私放人犯!”
郡丞陪着笑脸:“凌副尉,那只是东城陈家的一个小姑娘,昨日下晌去城隍庙拜神,人娇脚小走得慢,这才误了一点时辰。人家公验都送了来,银子也交了,我按律办事啊。”
姓凌的男子一听更是吃惊:“什么陈家?昨日那女子明明告诉我她姓佟!”
郡丞的表情凝固了瞬间,又绽开笑脸:“凌副尉一定是听错了,如今这渝城里,可没有姓佟的人家。”
姓佟的早在十年前就从渝城销声匿迹,嫡支被诛,侥幸留命的旁支隐姓埋名背井离乡。风光上百年的世家大族,荣耀姓氏,一夕间成了渝城,乃至大燕的禁忌。凌副尉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对那女子报出的姓名感到诧异。
查看衙门留底的户籍册,他的目光在“陈昭”二字上盘桓良久。不对,他耳朵不背,那女子也口齿清晰,清清楚楚地说出她姓佟,叫佟昭,他绝不会记错!
花溪巷……拿着户籍发了会儿呆,凌副尉招呼不打就转身离去。
郡丞对着他的背影轻蔑嗤鼻,自言自语道:“祖辈做了亏心事,孙子也疑神疑鬼,这是怕姓佟的前来索命呢!”
拗不过纠缠的流光洗了个澡,换了件豆绿的新衣裙,不耐烦秦嬷嬷擦半天也擦不干头发,撵她出门,偷摸快速地掐个诀,发丝瞬干,天空也未响起雷声。她暗暗窃喜,看来自己的手法很是隐秘。
把二卫招来,继续听马车上没有听完的回报,流光边听边做着试验。她轻轻一碾,一粒佛珠化为齑粉,侧耳听听,没有雷声。卫潮说话顿了一下,半晌才重新接下去。
又掰断了榻几的四个角,用两根手指将喝茶的小瓷碗分割成同样大小的碎片,一块一块摆在几上;再用指甲在罗汉榻后方的墙上描了个四方形,随意扒拉扒拉,粉尘扑簌簌落下,墙上就出现了一个规整的洞,侧耳听听,还是没有雷声。
手法精绝,卫潮几乎口不能言,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一句话说了三遍还没说完。
“表姑...表姑娘,凌云海升任渝城都尉,其子凌骞随其一道来...来了渝城。”
流光有了兴致,她下榻兴冲冲地走去院子里,二卫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面。只见她站在井口粗细的老槐树下,先抚了抚树皮,突然单手掐住方寸树身,轻松向上一拔。
院子地面哗啦作响,地动房摇,青石板迸裂开花,泥土翻炸,碎石崩起一人多高,黑黢黢的根茎从石板下隐隐显露。
二卫大惊失色,这株老古槐早在十年前他们买下宅子时就植于此处,迄今不知多少年岁,枝繁叶茂,根深盘广,虬须长茎已遍布宅下,与房院融为一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表姑娘这一拔,毁了半个院子。
不,重点不在于毁院子,而是她的力气,单手拔大树的能是凡人?也没见她怎么使劲,那古槐已然活不成了。但凡让外人瞧见这一幕,喊声壮士是不可能的,八成要喊妖怪!
外院的厨娘被怪声惊动,站在二院垂花门前探头探脑,一夜未睡的秦嬷嬷还没冲个盹儿又慌不迭地赶来,见此情景亦是目瞪口呆。
流光没有将树连根拔起,只见那根须露头就收了手,仰望平静的天空,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总算没有对她过分苛刻,看来施些无伤大雅的小法术无碍,天道也没空时时刻刻盯着她。
看了看僵硬的三个人,流光笑道:“我力气大。”
二卫赶忙拱手,心悦诚服:“表姑娘神力,属下敬佩。”
“接着说吧,姓凌的怎么了?”流光放过可怜的老槐树,重回屋内,秦嬷嬷跟进,看见罗汉榻上乱成一团,断的断,碎的碎,不禁又受了一回惊吓。
二卫眼观鼻鼻观心,对秦嬷嬷问询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回话:“凌云海之父凌寒春原先是佟靖宁将军麾下副将,将军死后,他青云直上,从一个守关都尉升做车骑将军,没两年又被封了骠骑,据说,当年就是他指认佟家与狄人勾结,并呈上多份伪造证据。”
他们也没想到去摸那男子的底竟会摸出这段渊源,愈发觉得表姑娘昨夜举止异常深意无限,或者说她心中早有沟壑,不然怎么会这么寸?正赶上宵禁前出门,撞上的守兵,恰恰就是仇人之孙,要说这是巧合,未免牵强。
可事情真的就这么巧,流光哪里在意什么凌云海凌寒春的,她想知道的只有一人:“问你凌骞呢,他多大了?”
“二十一岁。”
二十一年前,佟惠容九十一岁,正在国公府里装老糊涂,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留意凌家的新生儿,更别提有什么交集。流光有点不高兴了,一别两千年,凤玄圣君不但没有成神,还跟她一样历劫来了,以他的神通,会不知道她被关了五百年荒川吗?会不知道她被九重天逼着入轮回吗?会不知道她在昆仑散步苦不堪言吗?挂名监护人只当了两百年就扔下她跑了,把芙荼上神最宠爱的小流光随意转送他人,将来飞升了要如何向上神交待!
最可气的是,他还刻意避开了流光历劫的年代,选在后世出生,是以为她寿尽后回归九重天,两人永不碰面,便再也想不起他的存在?
做梦!既然撞到凤玄,他就别想跑,也该履行履行监护之责了,闯祸他得管,元君捉人他得拦,功德他也得帮忙攒。今年二十一,活个五六十岁差不多,等她离开凡间的时候,务必弄死他,抱着大罗金仙的腿再回九重天,看谁还敢把她关进荒川!
你欠我的!等本仙君飞升了还要去上神面前告你一状呢,她气呼呼地想,对二卫吩咐道:“我不需你们时时跟着,给我盯好凌骞,千万别让他跑了...不,死了!”
佟家满门尽灭的血海深仇,国公府被连年打压的委曲求全,老祖宗怎么可能忘记?这是要开始复仇了吗?二卫不动声色地兴奋起来,秦嬷嬷更是激动不已。
正在此时,被勒令无唤不得进二院的小丫鬟环儿突然在外喊叫起来:“卫管事,卫管事,有兵爷进府了,我拦不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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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力拔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