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现在一无所有,身败名裂。他赚来的钱,或许还不够赔那把被他砸碎的吉他。这句话在此刻说出口,显得那么苍白、可笑,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说胡话。
但他是认真的。
他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想为她建一座远离所有纷扰的城堡。哪怕他现在能给的,只有一堆废墟。
商颂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风暴,有野火,有摇摇欲坠的世界,也有一株在废墟里顽强生长出来的、只对着她的野花。
她心口某个地方,塌陷得一塌糊涂。
“走了。”她最终还是选择转过身,声音有些发紧,“回家。”
这一次,祁演没有再强行牵她,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像一只被驯服的大型犬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祁演嘴里那根草莓味的棒棒糖已经被咬碎,甜味散去,只剩下塑料棍硌着牙齿。他把棍子吐出来,准确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他看着商颂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辈子好像就这样跟着她走下去,也不错。
回到那个被商颂称为“垃圾场”的二室一厅,祁演第一件事就是从冰箱里拿出一整板啤酒。刚才在台上的能量已经耗尽,现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需要酒精来填补。
“不准喝了。”商颂抢过他手里的啤酒,塞回冰箱。
“就一罐。”祁演讨价还价,眼神甚至带上了点祈求。
“半罐都不行。”商颂关上冰箱门,斩钉截铁,“你刚吃了头孢。”
祁演愣住,才想起来吃面的时候好像是吞了什么药片。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浑身的骨头像被抽走了。
商颂没管他,拿了医药箱出来,重新给他那只包扎得像猪蹄的手换药。纱布一圈圈解开,伤口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狰狞,但依旧触目惊心。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祁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描摹着她的侧脸。她总是这样,用最硬的壳,做最软的事。
“商颂。”他又叫她。
“干嘛?”她头也没抬。
“给我纹个身吧。”
商颂的手猛地一顿,棉签戳在伤口上,疼得祁演倒吸一口冷气。
她抬起头,眼神像在看一个外星生物:“你脑子被刚才那把破吉他砸坏了?”
“没有。”祁演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就在这里。还有这里。”他又点了点自己的喉结。
商颂的瞳孔骤然收缩。
胸口,心脏的位置。喉结,声带的位置。
一个代表生命,一个代表歌唱。他这是要把命和赖以生存的东西,都交到她手里。
“我不是纹身师。”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祁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就要你给我纹。”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耍赖,“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这人最擅长的就是激将法,简单,粗暴,但是对她,每一次都有效。
商颂看着他,这个男人刚刚在几十个人面前,像个君王一样引爆了全场,现在却用一种近乎孩童的任性,跟她提着一个疯狂至极的要求。
“祁演,这不是开玩笑。纹身是一辈子的事。”她试图让他冷静下来,“而且我没有专业的工具,会感染,会留疤,会毁了这块皮。”
“我不在乎。”他的眼神清醒得可怕,“我身上的疤还少吗?多一道也无所谓。至于毁了……”
他忽然凑近她,呼吸都喷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存的酒气。
“反正都烂透了,再烂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低声说,“商颂,如果是你亲手毁掉的,我心甘情愿。”
最后一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勾住了她的心脏。
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拒绝。这不仅是对他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可理智在祁演面前,向来不堪一击。
“我弄疼你了,你别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祁演笑了,那笑容像是阴了很久的天,终于透出一丝天光。“好。”
商颂起身,走进里屋。没过多久,她拎着一个黑色的金属手提箱走出来。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台小巧的纹身笔,各种型号的针,还有几瓶彩色的墨水。
祁演挑了挑眉:“你还真有?”
“以前学着玩的。”商颂的解释很简短,她从箱子里拿出需要的东西,一一摆在茶几上,动作专业得不像个“学着玩的”。酒精棉,凡士林,转印纸,一次性手套。
她确实学过。她对一切能在身体上留下痕迹的艺术都感兴趣。她甚至在人造皮上练习过无数次,画稿堆了半米高。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第一个“客人”,会是祁演。
“想纹什么?”她戴上手套,声音隔着一层乳胶,听起来有些失真。
祁演没说话,只是起身,脱掉了身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T恤,露出精瘦结实的上半身。他身上没有什么夸张的肌肉,但线条流畅,充满了年轻的、蓬勃的力与美。几道浅色的旧伤疤横在腹部,平添了几分桀骜。
他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向后靠去,整个人陷入柔软的垫子里,摆出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姿态。
“一个太阳。”他说。
商颂愣住了,“什么?”
“金色的。”他补充道,眼神看向角落里那把吉他的残骸。最大那块碎片上,一张小小的、金色的太阳贴纸,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反射着微弱的光。
那是他第一把吉他上就有的贴纸,陪着他从地下乐队唱到万人体育场,又陪着他从云端跌落。那是他心里最后一点光。
他要把这点光,刻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商颂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拿出转印笔和纸,开始画图。
她没有画那种光芒万丈的太阳,而是画了一个小小的、像儿童简笔画一样的、带着点笨拙感觉的金色太阳。不完美,甚至有点幼稚,但很像他。
像那个抱着吉他,站在livehouse舞台上,笑得混不吝的少年祁演。
她把转印纸贴在他的左胸,轻轻按压,然后撕下来。一个清晰的紫色轮廓留在了他的皮肤上。
“可能会有点疼。”她轻声说,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警告。
祁演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来吧。”
商颂打开了纹身笔的开关。
“嗡——”
细微而持续的电流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响起,像一只振翅的蜂鸟,带着一丝危险的预兆。
她左手轻轻按住他胸口的皮肤,右手握着纹身笔,深吸一口气,针尖蘸了金色的墨,然后,稳稳地刺了下去。
祁演的身体猛地绷紧,肌肉瞬间收缩。
疼。
不是那种撕裂的剧痛,而是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研磨骨血的疼。像是有人正用一把极细的刻刀,在他的血肉上作画。
他咬紧了牙关,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信守承诺,一声没吭。
商颂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她的眼睛里只有那片皮肤,那个图案。灯光下,她的侧脸专注而平静,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疯狂的即兴纹身,而是在完成一幅神圣的艺术品。
针尖每一次刺入,都带出一颗细小的血珠,又很快被金色的墨水覆盖。那金色并不耀眼,反而带着一种沉郁的、暗哑的质感,像是从他心脏里流淌出来的颜色。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客厅里只剩下纹身笔单调的嗡鸣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祁演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商颂专注的眉眼。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他忽然觉得,胸口的疼痛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甚至,他开始有些迷恋这种感觉。
这种把自己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交给另一个人的感觉。她的手按着他的皮肤,她的呼吸拂过他的耳畔,她的作品将永远地留在他身上。
这是一种极致的占有,也是一种极致的被占有。
太阳的轮廓一点点成型。商颂停下来,用棉片擦去多余的墨水和血迹,一个带着血色的金色太阳,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胸口。
“好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祁演低头看着,没说话。
“下一个。”他抬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疯狂的迷恋,“这里。”
商颂看着他修长脆弱的脖颈,那里是人体最致命的部位之一。皮肤之下,就是大动脉和气管。只要她的手稍微抖一下,或者下针再深一点点,后果不堪设想。
这比在胸口纹身要危险一百倍。
“祁演,别疯了。”她的手心在出汗。
“我没疯。”他抬手,握住她捏着纹身笔的手,引导着它,移向自己的喉咙,“商颂,你知道吗,那些人最喜欢骂我的,就是我的声音。”
“他们说我唱歌像噪音,说我的歌词是无病呻吟,说我玷污了摇滚这两个字。”
“他们想让我闭嘴,想让我变成一个哑巴。”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像燃尽的灰。
“你不是说,音乐是我的出口吗?”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现在,你帮我把它刻下来。就算有一天我真的唱不了了,它也还在。”
“我请求你。”
他第一次,对她用了“请求”这个词。
商颂所有的防线,在这两个字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她知道,她拒绝不了。从他让她来纹身的那一刻起,这场由他主导的、名为“沉沦”的仪式,就已经无法停止了。
她重新启动了纹身笔。这一次,嗡鸣声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膜上。
她托住他的后颈,让他微微仰起头,露出整个脆弱的喉咙。这个姿势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美感。他的下颌线紧绷,喉结因为紧张而轻微滑动。
“纹什么?”她问。
“一段声波。”他说,“就一个词的。”
“哪个词?”
祁演深深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她看懂了。
是她的名字。
商颂。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酸楚、狂喜、疼痛、怜惜,所有的情绪都涌上来,堵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没有再问,只是凭借着脑海中那个词的发音,想象着它的声波形状。
一段不规则的、断裂的、却又带着顽强生命力的波形。
这是祁演最危险,也最温柔的告白。
她不再犹豫,针尖落下。
喉结处的皮肤比胸口更薄,更敏感,痛感也更加剧烈。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祁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依旧强忍着,一动不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针尖带着细微的电流,在他的喉管上跳动,仿佛要把那个名字,直接刻在他的声带上。
商颂的手,前所未有的稳。
她不敢分神,不敢去想这个纹身的意义,不敢去看他隐忍的表情。她把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指尖,控制着力道、速度、深度。
血珠渗出得比刚才更快,和黑色的墨水混在一起,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她的呼吸和他交缠在一起。在这间小小的客厅里,他们构建了一个只属于彼此的、与世隔绝的危险世界。在这里,痛苦是亲密的,伤害是信任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针落下,商颂几乎要虚脱了。她关掉纹身笔,把它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看着自己的杰作。
一段破碎的声波,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永远地停留在了他最脆弱的要害上。
而他胸口那个小小的金色太阳,正对着她,散发着温柔而恒久的光。
祁演缓缓地坐直身体,他没有去摸,只是看着她。他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经历了一场漫长而**迭存的□□,带着一种满足的、极致的疲惫。
“商颂。”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嗯。”她应了一声。
“疼死我了。”他说。
然后他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商颂也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眶却红了。她摘掉手套,上面沾着他的血。她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才把心里那股翻腾的劲儿压下去。
“活该。”她说。
祁演没反驳,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站着,能清晰地看到她发顶的旋。
他忽然俯下身,不是拥抱,也不是亲吻,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像一艘在风暴中航行了太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身上有汗味,血腥味,还有她熟悉的、清冽的冷香。所有气味混在一起,织成一张网,将商颂密不透风地包裹住。
她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商颂。”他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别走了。”
别离开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有些生涩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
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终于肯收起所有利爪和尖牙的野兽。
又或者,是在安抚她自己那颗早已兵荒马乱、溃不成军的心。
“你这颗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商颂打了个岔,“昨晚那首歌,是你新写的?”
“嗯。在出租车上写的,来‘堂吉诃德’的路上。”
“叫什么?”
“没想好。可能就叫《自画像》吧。”
一幅血肉模糊的自画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不是他的。是商颂的。
商颂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微蹙,划开了接听。
“喂,姜总。”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商颂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她看了一眼祁演,然后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祁演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姓姜的?他认识的人里好像没这号人物。
几分钟后,商颂推门进来,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意外和审慎的复杂神情。
“谁啊?”祁演问。
“帝英传媒,内容战略部的总监,姜岚。”商颂坐回他对面,“她想约你见一面。”
祁演嗤笑一声:“帝英传媒?那帮穿西装的找我干嘛?想让我给他们年会唱堂会?”
“她看了你昨晚的视频。”商颂说,“她说,你很有商业价值。”
“商业价值?”祁演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我现在的商业价值,大概就是给精神病院拍公益广告吧——《告别抑郁,拥抱疯癫》。”
“她想签你。她说,帝英可以让你重回巅峰。”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一家位于CBD顶楼的咖啡馆,极简的装修风格,冷淡得像个艺术展厅。
祁演到的时候,那个叫姜岚的女人已经在了。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灰色西装,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犀利。
“祁演先生,你好。”她站起来,朝他伸出手,笑容客套而疏离。
祁演懒洋洋地和她握了一下,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双腿交叠,一副来这儿不是谈事而是晒太阳的架势。
“姜总是吧?”他笑着说,“找我这么个‘滚出娱乐圈’的过气艺人,不怕影响你们公司股价?”
姜岚没被他的挑衅激怒,她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们团队为你做的市场价值评估和初步的复出规划。”她开门见山,“祁演先生,我不喜欢绕圈子。你昨晚的演出视频,截止到今天中午十二点,全网播放量已经破了三亿,相关话题的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前段时间任何一个一线艺人的八卦新闻。”
她顿了顿,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在这个时代,‘争议’本身就是一种稀缺资源。你身上的野性、不可控,以及那种自毁倾向的美感,恰好是当下市场最缺乏的。观众已经厌倦了千篇一律的、被精心包装的偶像。他们需要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甚至是有缺陷的‘人’。”
祁演翻看着那份厚厚的规划书,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心。
“所以,你们想把我包装成一个新的‘产品’?”他合上文件,抬眼看她,“一个贴着‘真实’、‘叛逆’标签的商品?”
“不是包装,是引导。”姜岚纠正道,“你的内核不需要改变,我们只是为你提供一个更大的舞台,最顶尖的资源。最好的制作人,最专业的宣发团队,以及……覆盖全国的体育场巡演。”
她抛出的每一个词,都精准地砸在一个摇滚乐手最渴望的点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需要配合我们的整体战略。”姜岚补充道,“我们需要将你的‘不可控’,置于一个‘可控’的框架内。你可以在舞台上砸琴,可以在音乐里嘶吼,但你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对媒体竖中指,和乐评人对骂,甚至殴打私生饭。”
“你的每一次‘发疯’,都必须是有预谋的、服务于整体形象的表演。”
祁演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刚签约的时候,经纪人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直接把合同摔在了对方脸上。
而现在,他只是笑了笑。
“姜总,你这不叫引导,叫驯化。”他把那份文件推回去,“你们想给一只野狗套上项圈,带去参加宠物展,告诉所有人,看,这只狗多野,多有性格。可它终究还是一只被拴着的狗。”
他站起来,双手插在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喜欢满地乱跑。金笼子再漂亮,那也是笼子。”
他转身要走,姜岚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祁演,你所谓的自由,就是在五百人的地下livehouse里砸一把几千块的二手琴,然后靠一个女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祁演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嘴角的笑容有些冷。
“那也比当一条摇钱狗强。”
他没再停留,径直离开了。留下姜岚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他消失在电梯口。她拿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回到公寓,祁演一脚踹开门,巨大的声响让正在拖地的商颂吓了一跳。
“你又发什么疯?”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就灌。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商颂放下拖把,靠在墙边看着他。
“谈崩了?”
“没什么好谈的。”祁演把空掉的啤酒罐捏扁,扔进垃圾桶,“那帮孙子想给我当爹,我可没这么个便宜儿子。”
“他们开的条件不好?”
“好,太好了。”祁演又拿了一罐,这次没喝,只是捏在手里,“好到我觉得自己要是签了,就是把自己卖了。”
“他们想控制我,商颂。”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是少有的烦躁和迷茫,“他们想把我的愤怒、我的痛苦,我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明码标价的商品。他们甚至不在乎我唱什么,他们只在乎我这个人能不能给他们带来流量。”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最讨厌的吗?”商颂反问。
“是。”
“那你还犹豫什么?”
“我……”祁演语塞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是那该死的体育场巡演,还是那句“重回巅峰”的承诺?
他真的,太久没有站在万人中央了。那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被无数声呐喊包围的感觉,像一种戒不掉的毒品,早已刻在他的骨血里。
商颂走到他面前,夺过他手里的啤酒,放到一边。
“祁演,你看着我。”
他抬起头,对上她那双清澈又锐利的眼睛。
“你觉得,你现在自由吗?”
自由?
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被过去的失败困住,被自己的骄傲困住,被那点可笑的所谓‘纯粹’困住。你住在这个狗窝里,每天用酒精麻痹自己,靠着零星的几个小演出赚点勉强糊口的钱。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
“帝英是想控制你,但他们也给了你最大的舞台。你不是一直说,你的音乐需要被更多人听到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你却因为害怕被‘驯化’而退缩?”
“那不是退缩!”祁演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那叫坚持!”
“坚持什么?坚持一辈子烂在这里?”商颂也来了火气,“你坚持的结果,就是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就是让你的才华和音乐,都跟着你一起,烂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破公寓里!”
“祁演,你醒醒吧!摇滚乐不是让你逃避现实的借口!”
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震得祁演耳膜生疼。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他就像一个活在童话里的堂吉诃德,对着巨大的风车挥舞着长矛,以为自己在和恶龙搏斗,捍卫着骑士精神。可实际上,他只是一个被现实碾得粉碎的疯子。
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商颂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失望。
她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包。
“你想继续烂下去,我不拦你。”
“我走了。”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的瞬间,祁演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你去哪儿?”
商颂没有回头。
“去找个能养得起我的男人。”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签。”
她转过身,看到他通红的眼眶。
“为什么?”
“你不是最讨厌被控制吗?”
祁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商颂忽然就明白了。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像胜利者,又像共犯。
“你不是说要养我吗?”
“我很烧钱的。”
祁演愣住了,随即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我去赚钱。”
“我去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