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圆就代表投票!”班主任贺与初穿着短袖竖纹白衬衫扎在裤子,转身站在讲台上,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
“谁名字后面的圆圈最多,谁就是我们7班的班长,同学们开始投票吧。”
九月的津县,暑气未消,才下过一场雨,潮湿的空气里浸润着草木清芬和隐约茶香,这是一座山城,长途班车要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一整天才能到。
教室里有片刻的骚动,交头接耳,纸条传递窸窸窣窣。
一道明丽身影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嘈杂声瞬间平息了许多。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我叫顾栖悦。”少女声音清亮,站在那儿自带光芒,肌肤白皙,眉眼弯弯,笑起来时唇角上扬,衬得简单的蓝白校服都好看了些。
“我的名字,取自‘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我希望能像诗句里那样,成为能让同学们信任、愿意靠近的人。”她顿了顿,目光真诚看向台下,“班长是连接老师和同学的桥梁,是为大家服务的角色。我有热情,也有责任心,希望能有机会为班级贡献一份力量,让我们7班成为更团结、更优秀的集体!”
话音落下,教室里响起热烈掌声。
她早就是津县一中有名的风云人物,中考年级第一,模样出挑,笑容明媚,性格开朗,没有人不喜欢她。同学们提到她都是赞不绝口,老师们恨不得抢到自己班里。
她竞选班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顾栖悦微笑着鞠躬,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掠过教室最后排靠窗位置。
那里,一个女生正趴着....睡觉?
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铺散在课桌上,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午后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将她与周围一切隔绝开来。
在整个班级都因竞选而躁动的氛围里,那道伏案的身影格格不入。
顾栖悦清澈的眼底掠过讶异和好奇。
“好了,顾栖悦同学介绍得很好,先下去,下一位。”贺老师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她依言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却还是忍不住,在坐下后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依旧维持着原状,仿佛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
竞选结果毫无悬念,顾栖悦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放学后,顾栖悦跟着贺老师去了办公室,教师办公室在行政楼二楼,木格窗棂外有个后院,可见几丛翠竹疏疏落落,听说是校长亲自种的。
贺与初在自己办公桌前坐下,端起印着“先进教育工作者”字样的玻璃保温杯,吹了吹浮沫喝了一口茶,示意顾栖悦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津县有整片整片的茶山,所有人都爱喝茶,周而复始地喝,一年四季地喝。
“栖悦啊,恭喜你当选班长。”贺老师放下杯子,语气比在教室里轻柔许多,“你是我们班,乃至我们年级的尖子生,老师对你的能力和责任心都很放心。”
“谢谢贺老师,我会努力的。”顾栖悦端正地坐着,认真点头。
“嗯。”贺与初手指点了点桌面,似乎在斟酌词句,“班长嘛,就是要照顾到全班同学,尤其是......那些可能需要额外帮助的同学。”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我们班有个别同学,基础比较薄弱,成绩......不太理想。老师希望你能多上心,带动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她赶上来。”
顾栖悦立刻想到了那个趴在桌上睡觉的身影,心里隐有了猜测得到验证。
“贺老师,您说的是......今天下午竞选时,教室最后排那个在睡觉的同学吗?”
小孩子没顾忌那么多问得也直白,贺与初闻言脸色不大好看,他知道顾栖悦没有恶意,于是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杯盖盖上,点了点头:“就是她,哦,她叫宁辞。”
脸上写满了无奈。
阳光透过窗户,在浮动的粉笔灰和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蓬勃生命力的汗水气味中,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柱。顾栖悦抱着几本顺便从班主任那儿领回来的参考书推开教室门。
“栖悦回来啦!”
“啊,这不是我们美丽迷人的班长嘛~去老师那里表忠心啦?”调笑的男生拖长了尾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介于玩笑与试探之间的腔调。
班上有一中初中部直升上来的熟面孔,也有不少从外校考进来的新同学,目光各异,有真诚祝贺的,也有隐秘打量的。
顾栖悦脸上始终挂着笑,像个精致招牌,还没来得及开口应对这七嘴八舌,一道不善的视线就直直戳了过来。
是卢小妹,班长竞选中落败的第二名,也是入学成绩只差五分的年级第二。此刻,她短发刘海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燃着两簇不服输的小火苗。
顾栖悦脚步顿了顿,目光掠过卢小妹桌上那本边缘被攥得有些发皱的习题册,犹豫只是一瞬,她还是拨开围着的同学走了过去。
“卢小妹,”顾栖悦在她旁边的过道站着,态度友好和善,“班主任说让你做数学课代表。”
这话其实不全对,是她刚才在办公室,看班主任为课代表人选犹豫时,顺势推荐了数学成绩格外突出的卢小妹。
“班长我比不过你,中考比不过,”卢小妹没有抬头,握着笔的手指关节用力,笔尖在草稿纸上戳着,一个又一个小黑点仿佛在宣泄无处安放的情绪。
“等模拟考,期末考,我一定拿第一!”她咬着牙说完,重新把视线埋进习题册里。
顾栖悦承受着四周若有若无的注视,尴尬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错啊。
算了,这样明确的态度,总比表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强。她已经释放善意了,不想自讨没趣,来日方长。
耸了耸肩,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声轻微冷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周围因为对峙凝滞的空气终于活泛了,有人好奇地寻找声源,一无所获,顾栖悦却莫名笃定,一定是她。
宁辞。
听见脚步声停下,宁辞眼前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她迷糊睁开带着些许朦胧水汽的杏仁眼,映着顾栖悦那张带着甜美梨涡、明媚得过分的脸,阳光将她脸上的绒毛都穿透,像桃子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耳朵翠红翠红的。
或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宁辞的眼神有些茫然,顾栖悦就站在她桌边逆光而立,居高临下,比身后的阳光还耀眼。
上课铃像是掐着点一样响了起来,化学老师老王夹着教案和试管盒走了进来。顾栖悦眼珠一转,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到自己前排座位,拿了化学课本和笔记,在老王开始板书课题的当口,又折返回来,极其自然地坐在了宁辞旁边的空位上。
宁辞显然没完全清醒,对于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只是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没什么反应,又要趴下去。
可顾栖悦却不肯放过她,她把课本摊开,手肘支在桌上,掌心托着下巴,就那么大剌剌地、毫不避讳地盯着宁辞看。
这样近的距离,能肆无忌惮地描绘宁辞柔和的五官,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垂在白皙锁骨处的几缕柔软发丝。
怎么有人能白得发光,不是那种带有攻击性的样貌,眉眼如山,风华如水,就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好看,还挺清新脱俗的,顾栖悦心想。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
宁辞存在感也很高,和顾栖悦不同,她主要是因为从小学到初中上课迟到,睡觉,罚站,最后老师都没了脾气,骂她长得清秀一表人才的,怎么就是不爱学习不上进。
顾栖悦正盯着出神,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笨蛋美人”这个词,忽然,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宁辞动了。她不是转头看顾栖悦,而是直接举起了手。
正在讲台上写着化学方程式的老王回过头,摸了摸本就不甚富裕的脑袋,有些疑惑:“同学有什么事?”
宁辞站起身,顾栖悦才发现她这么高,可能营养太好,坐在最后一排倒也不委屈。
她开口是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老师,我想出去站着。”
顾栖悦仰着脑袋,捏紧手里的笔,全班瞬间安静下来,连笔尖划过课本的声音都消失了。
老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搞蒙了,反应过来后,一个粉笔头精准地砸在宁辞的课桌上,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出去站着!”
如她所愿。
宁辞脸上没什么表情,绕过课桌,目不斜视地从顾栖悦身边走过,径直出了教室门,面对着大家靠在了走廊的石栏上,低下头。
竟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昏昏欲睡。
顾栖悦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
这人!出去都不看她一眼!
这人!自己来了她就跑了!
她顾栖悦从小到大都是人群的焦点,老师的宠儿,同学的拥趸,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彻头彻尾地无视过?那个在走廊里大喊“谁不喜欢顾栖悦,谁脑子有问题”的追求者,虽然行为幼稚,但话糙理不糙啊!
当时她赏给那人一个灿烂无邪回眸一笑,可是让一整层楼的人都安静了好几秒呢!
虽然......
虽然不得不承认,这个宁辞安静站在那里时,身上那种沉静冷淡的气质,配上那双瞥人时带着淡然疏离感的杏仁眼,确实有点像清晨萦绕在津县山间的薄雾,素雅清纯,难掩一身书卷气。
可偏偏这个连课都不听的“学渣”居然无视自己、宁愿罚站?居然无视一中校花,三好学生,年级第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顾栖悦!
脑子有问题!
她愤愤地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化学课本上,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样的人,待在重点班,简直是......
不行!
她握紧了手中的笔,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人拉低她们班的平均分!
顾栖悦在心里暗暗发誓,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07花样年华(高中)
宁辞被赶出去了也没闲着,睡得差不多,阳光刺眼,实在无聊,弯腰随手捡了张走廊别人掉落的作业纸,叠了个纸飞机往外扔。
她的一举一动自然被顾栖悦余光捕捉,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被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惩罚,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习以为常真是可怕,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堕落,奋发图强!
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过,同学在教室里打闹嬉笑着,宁辞好像很怕吵,碰撞到桌椅的刺耳声响让宁辞皱了皱眉,眉眼间耷拉着显而易见的倦意,无精打采踱回座位。
然而,当她走到自己的座位时,脚步顿住,原本空荡的邻桌已被占据。
顾栖悦,在全班注视下,明艳如阳的存在,正旁若无人地整理着新搬来的书本,课本文具被她一一码放整齐,动作利落干脆,像接受检阅的士兵。
前同桌小胖脸上带着些许失落和不舍,正在一旁小声挽留着什么,顾栖悦侧头,笑容依旧明媚,语气却没有转圜余地:“最后一排视野开阔,适合我。”
小胖只能讪讪地挪回去。
“新同桌,你好啊”顾栖悦打招呼。
宁辞的视线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径直绕过,拉开椅子坐下,面朝窗户毫不犹豫地趴了下去,用后脑勺和单薄的脊背表示自己的不欢迎。
斑驳的树影在她身上轻轻晃动,顾栖悦脸上表情微顿,瞥见同桌这熟练回避姿态,心里大骂一句幼稚!
她挑了挑眉没有出声,将最后一本练习册轻轻塞进桌肚,拉好书包拉链,安静坐了下来。
她识趣得很,既然新同桌用行动宣告了“请勿打扰”,她自然不会再去惊扰对方的香甜美梦,微微扬起下巴,骄傲地收住自己这一方阵地。
一个在国旗下侃侃而谈,光芒万丈,一个在课堂上蒙头大睡,与世隔绝。
她们是磁铁的两极,在一张课桌间,泾渭分明。
高中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在一种新奇而又懵懂的氛围中悄然结束,因为没有安排晚自习,放学铃声响起的那刻,整座校园瞬间沸腾,迫不及待的奔跑脚步声汇成一股青春洪流,涌向校门。
津县,到处都是山水,木头上,砖头上,石头上,也都是山水。
青砖黛瓦和远处的山峰错落有致,所有的山里,白塔山最为出名,所有的水里,津河是发源。
这座被白塔山和津河温柔环抱孕育的山城,在黄昏里展露最诗意的面貌,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近处的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天际被夕阳浸染的瑰丽云霞。
空气中不是平原地区那种黏稠的湿闷,是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的凉意,混杂着老木料、湿青苔的气味。
一定要说津县是什么气味,那一半是漫山遍野茶园孕育的茶香,另一半是从家家户户窗棂门扉里逸出的、温暖踏实的菜香。
宁辞推着一辆崭新自行车,随着人流挤出校门,她之前在二中上初中离家近,可以步行,考上一中出成绩的第一天,外婆就让舅舅给她从车行挑了辆最贵的。
她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结伴而行,而是熟练地跨上车座,轻轻一蹬,便汇入了沿河而建的老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响。
河岸边的垂柳渐渐褪去鲜绿,长长的柳条在湿热的风中摇曳,偶尔拂过她的肩头,额前的碎发被风撩起,露出那双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
她骑得不快,像在赴一个无需赶时间的约,绕过热闹却略显陈旧的县中心,车头一拐,钻进了一条更为幽静狭窄的小巷。
小巷两侧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马头墙高低错落,在夕阳下拉出斑驳的影子。她在一扇略显古旧的木门前停下,利落地抬着自行车跨过高高的门槛,将车靠在爬着些许青苔的院墙边。
往里走一走就是天井,院子里很安静,两旁是高耸的封火墙,墙面上斑驳陆离,爬满了潮湿的深色水渍,与一墙之隔的巷弄仿佛是两个世界。
在这里,不用出门吹山风,家里就有雨,天井就是最好的窗口,将天空的馈赠一并接纳。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青色素缎褂,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坐在天井下的竹椅里,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专注地看着手里一本厚重泛黄的旧书,旁边摆着一张老旧的木桌,桌上放着一杯茶,氤氲着微弱的热气。
“外婆,别看了。”宁辞放下书包,上来就直接拿走老人手里的书举得老高,动作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天都快黑了,光线这么暗,再看下去,以后戴放大镜都不管用了。”
外婆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脸上堆着慈和的笑:“回来啦?”
“你看!你眼睛又红了!”宁辞蹙着眉,凑近了些,指着外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外婆眨了眨眼,抬手轻揉眼角,轻松解释:“没没事儿,人老了都这样,用眼久了就容易充血,红眼病嘛,休息一下就好了。”
宁辞不依不饶,拉着外婆的胳膊,小心地扶着她起身:“那就赶紧起来活动活动,别一直坐着。”
外婆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目光越过宁辞,落在墙角那架覆盖着白色防尘布的老式脚踏风琴上,缓缓起身走过去,她掀开罩布一角,用一块柔软的细绒布,开始轻轻擦拭光洁的琴键。
这架风琴从宁辞记事起就在,比她的岁数还大,外婆每天都要擦一遍,琴身琴面都包了浆,锃亮能印出人影,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着外婆那段在异国留学、早已泛黄甚至发霉的梦。
“小辞,今天第一天上高中,感觉怎么样啊?”外婆一边细致地擦拭着琴键,一边温声问道,“新学校还适应么?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宁辞脑子里条件反射地闪过一张明艳张扬、带着一点挑衅笑容的脸,自作主张搬到她旁边的同学。
她下意识蹙了蹙眉,轻轻摇头驱散不请自来的影像,语气依旧淡然:“就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外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舅舅啊,白天还打电话来,怪我没把你养好,第一天就把化学老师气得和他告状。”
宁辞立刻反驳维护道:“他才不是觉得你没养好我,他是觉得我成绩差,给他这个班主任丢人。”
她清楚地知道,舅舅贺与初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面子和班级的平均分。
外婆闻言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爽笑声朗,回荡在静谧小院。
宁辞走到桌边,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信纸上,旁边还有一本俄文旧书,信纸上是外婆工整的字迹,墨迹已干。
她拿起墨瓶,小心地将瓶盖拧紧,每次替外婆收拾都大大方方,因为这么多年,她也没看懂那奇怪的外国字。
外婆每天就做三件事:看书,写信,擦琴。
“对了,你明天给我再买点信纸,文茵的我要赶紧写了。”
宁辞手一顿,轻声说:“妈妈那儿还有一个多月呢,不用写得这么早。你看你怎么说都不听,眼睛迟早要搞坏。”
老小老小不是没有道理,宁辞很多时候都觉得外婆固执比她还像个小孩。她把收好的信件和墨瓶放到各自位置,这些洋文信写了快一小木箱子了。
外婆也从来没说寄给谁,宁辞也不问。
“那可不行,”外婆停下擦拭的动作,神情认真起来,“得早点准备,把你这一年做的那些好事都给你妈好好汇报汇报,全给她捎过去。”
互相伤害吧就,宁辞低下头,指尖划着木桌的纹路,声音低下去:“都说......女儿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她这不仅仅是受难日了,还是...
宁辞盖上雕花木盒,放在厅台前的抽屉下面,她回来收拾桌子,怕夜里下雨,得端到厅边上去。
外婆放下绒布,走到宁辞身边,干燥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头顶,带着暖意:“瞎说八道。”
“是她自己决定要生下你,都没跟你商量一下。受什么难?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微微俯身,凝视着外孙女低垂的眼帘,一字一句:“我的宝贝小辞,只需要天天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就好。”
最后一抹夕阳正从马头墙上滑落,逃跑的光晕落在祖孙二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长,融进身后老屋沉静的轮廓里。
那架老风琴沉默伫立,像是一首未尽的旧歌,在渐浓的暮色里,轻轻回荡。
从小,宁辞就觉得外婆和别人不太一样,她不喜欢交际,是别人口中古怪的老人,她很年轻就敢和出轨的外公离婚,对方不同意就搅得公婆家天翻地覆,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一个人把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她能用紫微斗数推演邻里运势,能透过八字看透邮递员内心的焦虑,看穿菜贩子命中注定的迁徙。可她只是看着他们继续着各自的人生,从不出言点拨。
她说,众生皆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外婆当然爱宁辞,宁辞很确定,但她丝毫不在乎宁辞的成绩,她说知识是学不完的,书也读不尽,自己转头左手翻着荣格的《红书》,右手摊开《周易》。她说牛顿研究神学,荣格沉迷炼金术,都是因为走到了知识的边界,才发现所有道路都通往同一个谜题。
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
太深奥了,宁辞还不能理解,她不喜欢看书,但她喜欢听故事,最喜欢听外婆讲博物馆里的东西,她们常常一起对着电视看考古节目。外婆会指着电视对她说,三千年前的工匠在铸造这只青铜爵时,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凝固在这些纹路里了。
那些隔着玻璃柜与前人对话的时刻,会让这个平时冷静自持的老人热泪盈眶。但这样情感外露的时刻很少,大多数时候,外婆只是安静地坐在天井里,看着四方天空上的流云和手里的书信。
她常常会因为写信入迷忘记给宁辞做饭,让她去买泡面,买烧饼,所以宁辞有很多零花钱。
对了,外婆其实还有第四件事,不用每天做,但也经常做。比如无聊的时候,比如现在,她使唤宁辞去内河街的录像厅租一张光碟,使唤人也有跑腿费。
内河街,顾名思义,沿着津河的一条街道,发廊,按摩店,音像店都胡乱堆在那儿,一到晚上,每间店铺都透着玫红色的灯光,因此又叫“红灯区”。
像个妖媚的女人,白天矜持夜晚奔放。
没有小孩愿意去那里,去那里的都是坏孩子,辍学的小混混会带着年轻的女朋友从放映厅走出来,狼狈猥琐的男人环顾四周窜进按摩店,因为有钱人都去县中心那家,听说里面装修很豪华的洗浴中心了。
可宁辞又不是好学生。
她没骑车,双手插兜捏着外婆给的十块钱,小弄堂有近道,七拐八拐就能节约一半的路到那儿,这样她也不用在大路上被别人看到。
她每次都走小路,她确实不是好学生,但也不想被别人说闲话,外婆不说,舅舅会说。
宁辞是个怕麻烦的坏学生。
就在靠近弄口的地方有一家音像店,门对着弄堂不临着主路,嵌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侧巷里,这样是不太好来生意的,宁辞想。
她推开“津河影廊”沉重木门时,最先闯入鼻间的,是一缕与周围霉旧气息格格不入的、清冽的香水味。
随后,她才看见她。
女人坐在柜台后,背对着门,正对着一面手持的雕花黄铜镜涂抹口红,穿着一件剪裁极好的樱红色丝绒旗袍,肩头搭着一条米白色的羊绒披肩,身姿挺拔,脖颈的线条像天鹅一样优雅。
昏黄的灯光下挽起的发髻一丝不苟,耳垂上两颗小小的珍珠,泛着温润光泽。
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容貌并非青春逼人,却有被岁月打磨过的风韵,眉眼间藏着故事,看向宁辞时,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
“老太太要看什么?”她开口,声音不像山里女人那般清脆,带着一点沙哑,不疾不徐,很有磁性。
宁辞有些局促递上纸条,外婆记性不好,也怕宁辞记不住片名特意写的,每次如此。
女人接过纸条,指尖纤细,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宁辞立刻抽回手,女人嗤笑一声。
该死,就像做贼,宁辞皱眉,这次表现依然不好。
她扫了一眼,随手将纸条放在一旁,那面黄铜镜也咔嗒一声合上,随即从柜台出来,在货架上翻找,旗袍紧致包裹着身材在陈旧的屋子里晃动,宁辞转头看着门外。
“《花样年华》,呐,十块钱,”女人递给她碟片,言简意赅,“别弄坏啊,弄坏五块钱不退了。”
说完把碟子放在柜子上,便不再看宁辞,转而拿起一本页面泛黄的《电影艺术》,就着台灯看了起来。
“知道了。”
宁辞飞快从柜子上拿过碟片风一样蹿出去,跑进幽近的巷子深处。
给外婆把碟片放进DVD,这东西有点年头了,是外婆找舅舅托人在日本买的牌子,一直用到现在,质量不一般。准备好茶糕,宁辞去楼上拿了衣服下来洗澡,洗完出来时外婆又是昏昏欲睡,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进去了还是没看进去,但你要是关了电视她立刻就会醒,问一句你怎么把我电视关了。
宁辞回到自己房间,在二楼,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着,她脱了鞋躺在床上,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垫着脑袋看着窗外被乌云遮住光晕,听楼下电视里演员的对白。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晴空万里,入夜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打在黛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汇成细流,从翘角的屋檐滴落,在天井的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木窗被风雨引诱着吱呀作响,宁辞不得不穿鞋起身,走到桌子旁,拿起草稿本里撕了一页纸,折叠折叠再折叠,一下塞进窗棂缝隙里。
可算是清静了一些。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这个电影宁辞之前在电影频道看过,周慕云准备离开香港前往柬埔寨问苏丽珍的。
迷迷糊糊间,她的梦里听见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