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贺老师打完电话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些许为难,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栖悦你妈在打麻将,听说你醒了,没什么大事就不过来了。”
意料之中,但眸子还是黯淡下去,顾栖悦低下头盯着蓝色校服裤子上的纹路不说话,只是不自觉往那热源又贴近了些,手死死攥着宁辞的校服布料。
班主任见顾栖悦情况稳定下来,又安抚了张老师几句,说着“给您添麻烦了”之类的客气话,两位老师互相谦让着一起离开了病房。
贺老师再次捏着手机走进来,脚步有些焦躁,他挠了挠头看着宁辞和顾栖悦,欲言又止。
宁辞抬头:“舅舅,我在这里陪她就好了,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顾栖悦昏沉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原来班主任是宁辞的舅舅......难怪开学第一天,他会特意把自己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交代要和新同学好好相处。
她知道贺老师教学负责,能力也强,但全校皆知他唯一的软肋就是怕老婆,那位师母脾气火爆,远近闻名,贺老师每天下晚自习都是雷打不动地准点回家,今天因为送她来医院,已经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
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顾栖悦感觉被轻轻晃了晃。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宁辞不知何时坐在长椅边的小马扎上,手里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粥碗边上,放着一包撕开了口的榨菜和一颗剥好的茶叶蛋。
“顾栖悦,”宁辞沉着脸,显然不高兴,“你为了做好这个指挥,也太拼命了。”
顾栖悦见她这样子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偏了偏头,声音沙哑:“我不想吃。”
“你不吃的话,”宁辞比她还执拗,“我只好去跟张老师说你身体太差,不能胜任指挥,万一正式演出的时候再晕倒,怎么办?”
这个人,要强得可怕,那既然要强,就戳她痛处。
她早就发现顾栖悦今晚状态不对劲,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却还强撑着练习。
“告状的学生最讨厌了。”顾栖悦小声嘀咕了一句,但还是顺从地慢慢坐直了身子。
“不听话的学生才更讨厌吧。”宁辞拿起塑料勺舀起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递到顾栖悦嘴边。
小城的诊所夜晚格外安静,没什么病人,墙角悬挂的老式电视机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新白娘子传奇》,值班护士靠在椅子上,仰着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一点也不觉得腻。
气氛有些微妙地安静,顾栖悦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凑上前,张口吃下了那勺粥。
温热的米粥滑入胃里,她打破沉默找了个话题:“那三首歌,你学到哪儿了?”
“我都会了。”宁辞回答得云淡风轻。
“怎么可能!”顾栖悦不信,“你都没怎么学,每次她们在那儿认真敲节奏,你就拿着那两根破鼓棒撑着脸发呆。”
“你怎么知道?”宁辞抬眼看向她,眸子里闪过狡黠,“你偷看我啊?”
“我那不是偷看,”顾栖悦梗着脖子反驳,耳根有点热,“是光明正大地看!我是班长,监督同学!你是7班的,你敲不好,丢的是我们7班的脸。”
“不愧是班长,班级荣誉感这么强。”宁辞被她逗乐,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这样,你把这一碗吃完,我敲给你听。”
“真的?”顾栖悦被激起了好胜心,“我倒要看看你吹牛吹到了什么地步。”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顾栖悦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做军鼓手?真的不是为了......等我放学么?”
宁辞喂粥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看她:“真不是。”
顾栖悦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酸,又听宁辞补充道,“但确实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顾栖悦追问,一颗心被拽得七上八下的。
“因为你是指挥。”宁辞答。
“如果......指挥换成了别人,你就不会去了,是吗?”顾栖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宁辞自然地又从碗边缘刮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很顺口地回道:“嗯。只听你指挥。”
呼吸猛地一滞,血液奔涌着冲上脸颊和耳廓,顾栖悦的心不受控制了,怦怦狂跳个没完,低血糖原来会心跳加速,这病症真奇怪,所以之前听说低血糖会死人,是因为心跳累了不干了么?
也许是药水起作用了,为了尽快验证宁辞是否在吹牛,顾栖悦心情也跟着好起来,果然不再扭捏,不再像开始时那样不好意思和斯文,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腮帮子鼓鼓的,宁辞直说你也不用为了看我出丑这么拼。
一碗白粥下肚,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只有吊水的手冰冰凉,顾栖悦脸色红润了不少,又开始生龙活虎地指挥宁辞赶紧兑现承诺。
宁辞无可奈何,拉过一旁的书包,拉链尽头处冒出两根长长的鼓棒,她直接抽了出来,左右手各执一根,敲在长条木椅边上。
“敲什么呢?大晚上的!”不远处护士被这动静惊扰,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宁辞立刻微微颔首,朝那边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像做了坏事被发现。
她并拢膝盖,手握在鼓棒的尾端,调整了一下姿势,对着自己的膝盖,无论是节奏、力度还是时值,都精准地落在谱子上,分毫不差,专注的神情,熟练的动作,哪里还有半点平时训练时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一点也不笨,甚至聪明得有些过分,顾栖悦想。
那晚,宁辞不紧不慢地敲了整整一个小时。
**
因为每天一起上学,顾栖悦也注意到了宁辞最近的新变化,她爱上了泗水街的那家包子铺,接她的时候顺便买早点,到了教室后,慵懒地靠着椅子晃悠,慢悠悠地打开塑料袋,香气四溢。
但她吃包子的习惯很奇特,只爱吃松软的包子皮,不爱吃里面的肉馅,会把肉馅挑出来扔掉,十分浪费。
联想到宁辞不缺零花钱,顾栖悦心想,她大概是养尊处优惯了,才会这样。
终于有一天,她皱着眉忍不住开口:“你这样太浪费了。”
真的暴殄天物,她吃过这家包子的,精华就是他们家手工秘制的馅料。
宁辞正捏着包子,动作一顿,隔着塑料袋将一个完整的肉包从中间掰开,分成两半,直接用手捏着包子拿出来塞嘴里,将带着肉馅的塑料袋递到顾栖悦面前:“你帮我吃肉,就不浪费了。”
顾栖悦停在那儿,看着两坨大肉团有些无措:“我......帮你吃?”
宁辞挑眉看她:“你嫌我脏?嫌我恶心?”
“没有!”顾栖悦立刻摆手慌忙否认,脸颊微热,“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宁辞不以为意,“我们关系好,不可以吗?”
顾栖悦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她垂下眼睫,轻声问:“我们关系很好么?”
怎么突然就这么好了?
宁辞看着她微红的耳尖,以为是太阳晒的,漫不经心起身拉窗帘,“吃一个包子的关系,还不好啊。”
顾栖悦抬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背影,逆光中有些晃眼,有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哗啦一声,书桌暗了下来,顾栖悦心里也清凉凉的,像初秋的天气,很舒服。
下午,她敏锐地察觉到宁辞有些不对劲。
宁辞趴在桌子上,脸色比平时更白了些,课间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精神更是萎靡,整个人被抽走了力气,连平日里那份若有若无的慵懒都消散了。
“宁辞,你怎么了?”顾栖悦凑过去,压低声音担心问。
宁辞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声音微弱:“肚子不舒服......”
顾栖悦先是掉线,电光石火间想起宁辞去卫生间之前,从书包拿了什么塞在身上,脸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眼神闪烁。
“哦哦哦!那个......你别动,好好趴着。”
像被点了火的炮仗,蹭一下起身冲出教室,不上周围同学投来的目光,一路小跑穿过操场的人群,直奔食堂旁边的小卖部。
她在门口顿住脚步,目光在保温柜内逡巡,拿出标价最贵的热牛奶,她没喝过,付了钱又揣在怀里一路飞奔回来。
好在赶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跑回座位,她气喘吁吁,额头上挂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沾湿了额前一抹碎发。
顾栖悦将怀里那瓶带着体温的热牛奶塞到宁辞手里,声音有些急促:“呐,快点喝,趁热喝。”
宁辞看见有汗水顺着纤纤细白皙的脖颈滑落,蜿蜒出一道晶亮的小溪,没入校服领口,消失了。
顾栖悦脸颊泛红,胸口起伏,宁辞撇了撇嘴,蹙眉,慢悠悠起身,接过牛奶,指尖擦过温热的手心,垂眸,握住瓶盖旋开,递回到了顾栖悦面前,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气音:“嗯。”
顾栖悦一歪脑袋,没明白她的意思:“买给你的。”
“你不喝我不喝。”宁辞固执坚持着,声音低低的,没什么力气。
顾栖悦太知道宁辞有多犟了,但看着她虚弱却执拗的样子,心头一软,只好伸手接过,心里嘟囔着这算什么道理。
“我喝了,给你。”带着无奈地顺从抿了一小口,没想到这么甜,还有点绵密,味道不错。
“嗯。”宁辞依旧只是发出单音节,固执看着她,似乎不太满意,继续等待。
顾栖悦迟疑了下,下定决心仰起头,咕咚喝了一大口,嘴唇上沾染了一圈白色奶渍:“这样总可以了吧?”
宁辞觉得晕乎乎的,看着对方小巧的舌尖飞快地舔过唇瓣,将那抹诱人的白色卷走。
那嘴唇还带着点湿意,宁辞咽了口唾沫,默不作声地从顾栖悦手中接回牛奶,就着她刚刚喝过的位置,小口喝了起来。
空气中,有金鱼吐泡泡,有米酒在悄然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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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栖悦自从在诊所见识过宁辞惊人的节奏感和学习能力后,心底便认定了宁辞很聪明这件事,想要帮助她提高成绩的种子已经冒头,并在期中考试日渐临近的催促下,茁壮成长。
她在心里悄悄盘算着,宁辞的数学在所有学科里算是稍微拔尖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一门科目有了起色,建立了信心,后续其他科目或许就能循序渐进地跟上。
如果能在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中看到明显的进步,也许宁辞就不会再那么排斥学习了。
她暗自制定了帮扶计划,用心将数学课的笔记、重点题型和易错要点,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地归纳总结在新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详略得当。
此刻,阳光正好。
顾栖悦见宁辞又开始昏昏欲睡,她眼珠一转,悄悄拿出平时划重点的彩色记号笔,拧开笔帽,乘其不备,极快地在她白皙光滑的手背上画了几道歪歪扭扭的彩色线条,一架小飞机。
宁辞感觉到脸颊上冰凉的触感,猛地回过神,蹙眉看向恶作剧得逞、正偷笑的人,语气不满:“顾栖悦!”
不是关系好了么,怎么还在她脸上恶作剧啊。
顾栖悦一点也不怕,反而凑得更近,眼睛过分的大,声音软了几分:“那你就听课嘛!别睡了,老师讲的这个题型很重要的~”
这突如其来带着耍赖的撒娇,让宁辞一下子清醒,心不规则的怦怦然。
她看着顾栖悦近在咫尺的、写满期待和狡黠的脸,那几道滑稽的彩色线条在她手上似乎也变得顺眼起来。
宁辞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手下意识想抽回来,被顾栖悦及时拉住袖口,她也很固执,宁辞不说话,她就不松手。
“知道了知道了。”宁辞扯了几回只好答应,低声吐槽,“学校是你家开的啊,这么积极。”
听到她近乎妥协的回答,顾栖悦立刻像是打了胜仗一般,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太明艳,最动人的是脸颊上那两个醉人的梨涡,盛满了阳光和得意,就像是咬上一口熟透的蜜桃,甜得让人移不开眼,无声无息,撩人心弦。
只一瞬间,整个教室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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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前一周,鼓乐队的训练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指导老师宣布要进行带妆彩排,队员们需要换上正式的表演制服。消息一出,体育馆里顿时炸开了锅,一群女生兴奋地围着领衣服的桌子,像一群即将初飞的雏鸟。
各自领到制服后,大家纷纷涌向体育馆的卫生间更换。
空间有限,位置瞬间变得紧张,顾栖悦抱着自己那套醒目的红色指挥服,在拥挤的人群中搜寻,好在看到站在稍外围、拿着白色军鼓手制服的宁辞。
“宁辞!这边!”顾栖悦朝她招手,“快来,我们一起换!”
宁辞走过去,逼仄的卫生间隔间里,勉强能容纳两人转身,都是女孩子,似乎也没什么需要特别避讳的。
顾栖悦显然没想那么多,对着宁辞,利落地脱下了校服外套,接着是里面的T恤。
就在一瞬间,宁辞不经意一瞥,少女已然发育、被柔软内衣包裹着的、线条初现的轮廓,隐约可见。
肩胛骨,内衣扣,饱满的弧度...
像被什么烫了下,宁辞猛地别开脸,一股热意毫无预兆地在身体里乱窜,心跳快得像故障了的节拍器。
这种感觉很奇怪,陌生又扰人,让她下意识地想逃离令人无措的空间。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背对着顾栖悦,动作僵硬地开始拉自己的校服,提醒自己身后那片乍现的春光是需要严阵以待的不良幻想。
顾栖悦并未察觉宁辞的异样,迅速换好了指挥服上衣和裤子,对着模糊的墙面反光整理了一下衣领,便抱着外套侧身挤了出去,留下一句:“我先出去穿外套,你快点哦!”
隔间的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宁辞一个人。动作停下来,微微舒了口气,却感觉脸颊上的热度仍未消退。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套崭新的制服,布料挺括,金色的绶带安静垂落,莫名有些烫手。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冲击着她的视觉,让她心头烦乱,拿着衣服出神。
“宁辞?你换好了吗?”门外传来顾栖悦清脆的叩门声和询问,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
“好了。”宁辞深吸一口气,迅速换好衣服,拉开门。
门外,已经是一片崭新的景象。
换上统一制服的少女们互相整理着衣领、绶带,兴奋地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脸上洋溢着兴奋与骄傲。宁辞走出来,原本嘈杂的卫生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几乎同时,顾栖悦也闻声回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彼此都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艳。
宁辞看着顾栖悦,量身定做正红色的制服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唇色愈发红润。
金色的绶带从左肩斜挎而下,平添了几分庄重与贵气。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一棵树,眉眼间带着指挥特有的专注与一点初试锋芒的紧张,整个人像一团明亮而不灼人的火焰,英姿飒爽,秀色夺人。
而顾栖悦眼中的宁辞,褪去了平日校服的随意,合身的白色制服勾勒出她清瘦却板正的身形,金色的绶带和装饰让她平日里那份疏离的清冷感转化成干净利落的飒爽。
素净的脸庞在制服的映衬下,成了蓄满晨露的蛛网,在灯光下闪烁着细腻独特的银光,让人移不开眼。
顾栖悦居然还能分出心去注意旁人,因为之前那个给宁辞递过水的女生,此刻目光也牢牢地粘在宁辞身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
总之,让她心里不太舒服的情绪。
顾栖悦上前一步,挡在了那个女生和宁辞之间,仰起脸看着宁辞,毫不吝啬甚至比刚才更热烈地夸赞:
“宁辞,你穿制服好好看啊!特精神!像电视里面的明星!”
明明她自己才是穿着更独特、更耀眼的人,可偏偏不遗余力地、真诚地将所有赞美的目光都引向宁辞。
宁辞被她这直白热烈的眼神和夸奖弄得有些招架不住,刚平复的脸颊再次不受控地泛起红,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偏过头,低声含糊地应了一句:“你也是。”
集合的哨声响起,队员们按照队列顺序站好,准备进行最后的合练。
宁辞背着军鼓,站在队伍的最后方,目光越过前面一排排身影,落在队伍最前方,若隐若现,无比夺目的人身上。
她看着顾栖悦稳稳举起那根顶端镶着五角星的指挥棒,手臂划出笃定而优美的弧度。
周围的鼓声、号声在这一刻远去。
宁辞握紧了手中的鼓棒,一个无比清晰、坚定的念头,随着心脏的搏动,无声重复。
听你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