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学,顾栖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异常的兴奋状态。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时不时就瞟向身旁的宁辞,闪烁着狩猎的光,就好像宁辞已经是她掌中之物,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手到擒来。
宁辞闭着眼都能感觉对方在看她,被她看得脊背发凉,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隐隐觉得肯定和昨晚,顾栖悦与那个杀马特在弄堂里的密谋脱不了干系。
她......总不会真的找人打自己吧?
这个念头荒谬却又真实地浮现在宁辞脑海,她知道顾栖悦做得出来,毕竟她亲眼见过她的战斗力。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只是趴着睡觉的姿势,比平时更僵硬了几分。
这种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晚自习快结束。
卢小妹捏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布钱包走到顾栖悦桌前,声音细若蚊蝇:“这是我的班费......”
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全是叠得整整齐齐,却面额极小、零零散散的毛票和硬币,显然是她积攒了许久的。
周围有几个同学注意到了,开始交头接耳:“看她那钱......家里是不是很困难啊?”
“听说她住校,好像都不怎么爱洗澡,身上总有点味道......”
话语虽轻,却像针一样刺向卢小妹,她死死咬着下唇,头几乎要埋进胸口,眼眶迅速泛红。
顾栖悦眉头一拧,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刚想开口呵斥那些嚼舌根的人。
“砰!”
一声不算响亮却清晰的拍桌声,打断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只见旁边一直沉睡的宁辞,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眉头紧锁,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清梦的不耐烦,眼神冰冷地扫过那几个议论的同学:“吵什么啊?没看见我在睡觉吗?”
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宁辞在非必要情况下开口说话,而且是为了维护卢小妹?那几个议论的同学更是噤若寒蝉,尴尬地低下头,假装看书。
顾栖悦也意外到了,有些意外地看了宁辞一眼,宁辞抿了抿唇。
班长不能大发淫威,她是坏学生她可以,她来出头不仅可以帮助卢小妹还能保全班长大人的威严,她在心里给自己点赞,希望顾栖悦可以收下她的小小人情。
卢小妹趁机飞快地把钱放在顾栖悦桌上,低声道了句谢谢,便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宁辞居然为了卢小妹发火?她连自己都懒得对着干的人,为了卢小妹破天荒出头?卢小妹什么时候与她关系这么好了?她们有说过话么?
顾栖悦压下心中的异样,将卢小妹的钱和自己之前收好的班费一起,仔细地放进书包内侧一个带拉链的夹层里。伸手去确认班费准备明天上交时,突然脸色煞白。
夹层里,空空如也,那厚厚一沓钱,不见了!
她不死心地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课本、练习册、文具......散落一桌,可就是没有那装着全班班费的钱包。
“怎么会......明明放在这里的......”顾栖悦喃喃自语,手指因为慌乱而微微颤抖,额角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她六神无主地重新翻找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乱。
旁边的宁辞被她这边的动静彻底扰得无法安睡,微微睁开眼,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心里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栖悦只觉得一阵强烈的耳鸣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产生幻觉,看到全班同学都在指着她,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窃窃私语的声音放大成了尖锐的指责:“她把班费弄丢了!”
“是小偷吧?监守自盗?”
“真没想到班长是这样的人!”
“这种人怎么配当班长啊!”
她呼吸加重,浑身止不住颤抖,嘴唇发白。
“顾栖悦!”班主任贺与初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的幻觉,他不知何时站在讲台上,敲了敲桌子,“班费收得怎么样了?明天早上要交到教务处了。”
顾栖悦猛地回神,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她死死攥住空空如也的书包夹层,指甲掐进布料里,强迫自己挤出笑:“差、差不多了,老师,明天一定交齐。”
贺与初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如同赦令,却又像是催命符,顾栖悦一刻也不敢多待冲出教室,连书包都只是胡乱塞了一下。
宁辞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眉头紧锁。
她直觉顾栖悦一定是遇到了大麻烦,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推自行车,而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隐在夜色和人群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跟着顾栖悦穿过街道,最终来到了那栋熟悉的老旧居民楼的楼下,站在昏暗的楼梯口,听着顾栖悦急促的脚步声踏在水泥楼梯上,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亮起,直到六楼。
“砰砰砰!”重重的、带着怒火的敲门声响起。
“来了来了!催命啊!”一个中年女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门被猛地拉开。
紧接着,激烈的争吵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门内倾泻而出,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存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顾栖悦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
“我没有!你胡说!”一个男孩尖利地哭喊反驳。
“除了你还有谁!只有你昨晚骑电动车去过储藏间!你去过我房间!你动过我书包!”顾栖悦的声音因愤怒而尖锐。
储藏间?躲在楼下阴影里的宁辞,心脏猛地一缩。
她住在储藏间?
昨晚那透着光的、半小时未开的门......原来那是她的“房间”?
“我就看看!我没拿!”
“你还撒谎!把书包给我!”
一阵抢夺的声音,伴随着散落一地的哗啦声。
“我的卡!我的战甲集卡!”
顾栖悦的声音彻底崩溃了,一边踩着地上的卡片,一边拽着顾存伟撕心裂肺绝望地喊道:“这是班费!是全班同学的班费!你知不知道啊!”
一直坐在旧沙发上嗑瓜子、看着电视连续剧的母亲赶紧跑过来把弟弟护在怀里,满是埋怨和偏袒:“哎呀,吵什么吵!不就是一点钱吗?掉了再找找就是了,你看把你弟弟吓的!你不能让让他!”
她伸手将缩在怀里、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儿子揽到身边,心疼地拍着他的背。
“让?我还不够让着他么?!我原来住在次卧!凭什么他一出生我就得让出来!”顾栖悦积压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岩浆喷涌而出。
母亲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吼叫起来:“你弟弟还小啊,正在长身体,你是姐姐啊!我们小时候问你,你也没说不愿意啊!”
“我有选的余地么?你们给我选的机会么?”顾栖悦激动到浑身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挥动着手臂,“你们问我的时候,我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进去了,我能说什么?我说不愿意,你们就会让我搬回去吗?!”环顾这个逼仄的、堆满杂物的客厅,目光落在父母那张理所当然的脸上,“你以为我想住那个又潮又暗的储藏间吗?和一堆别人不要的破电子琴睡在一起!”
这些话,像沉在水底十年的石头,此刻被她一块块捞起,狠狠砸向这个所谓的家。
她以为只要自己听话,父亲就会多看她一眼。以为只要自己考第一,父母就会为她骄傲。以为只要老师喜欢她,父母就能像爱弟弟那样爱她一点点......
可这一切,在此刻看来,是多么可笑!
从弟弟出生的那一刻,父母的爱就已经失衡。
“为什么你们不给我买自行车,说那么点路锻炼身体!可他呢?”她指向弟弟,“他上二中初中比一中近那么多,你们二话不说就给他买电瓶车!”
“你是女孩子,骑自行车不安全。”母亲试图用苍白的理由辩解。
“不安全?”顾栖悦凄然一笑,“那电瓶车充电就安全了吗?你们知不知道那电池有多危险!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害怕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烧死在里面!”
恐惧和委屈让她无所畏惧。
“他每天晚上回来就直接开门进来!问都不问我一声!我已经长大了!他是个男生!他昨晚直接开门进来的时候我在换衣服你们知不知道!”弟弟有了电动车就要充电,一楼的储藏间有插板。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是**被践踏、尊严被剥离的羞愤。
一直沉默着、脸色铁青的父亲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碗碟都震了震。
他额角青筋暴起,厉声呵斥:“顾栖悦!你在发什么疯!这大半夜的,你是怕左邻右舍听不见是不是?!丢人现眼的东西!”
他关心的,从来不是女儿的恐惧和委屈,而是所谓的脸面。
“你们在乎过吗?你们只觉得我小题大做!”女孩不管不顾,声嘶力竭地哭诉着,字字泣血,积攒了十几年的失望与不甘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个印着俗气牡丹花的搪瓷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刺耳的碎裂声炸响,瓷片和温水四溅开来,吓得弟弟尖叫着往母亲怀里钻。
顾栖悦彻底疯了,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红着眼眶,一把将桌上剩下的几个装着剩菜的碗碟全部扫落到地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她抓起弟弟刚才散落在地上的那些宝贝,看也不看,发疯似的撕扯着,塑料卡片被她扭曲、撕裂,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抛洒向空中!
“我叫你偷!我叫你进我房间!我叫你自己开门充电!”她一边哭喊,一边发泄般地拽着顾存伟狠狠捶打。
父亲看着满地狼藉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儿子,怒火彻底吞噬了理智,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扯过顾栖悦,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惯性摔倒在地。
男人的怒吼响彻了整栋楼:“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我们少了你哪一样?!你居然这样在家里发疯,还敢打你弟弟!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母亲也抱着儿子,哭天抢地起来:“造孽啊!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啊!是要把这个家拆了吗?!哪有你这样的姐姐!”
顾栖悦看着他们,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悲凉而绝望。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喊出了那句埋藏心底的质问:“是我要做姐姐的么?你们征得我的同意么?我是被迫成为姐姐的,我没有任何选择,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些我不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就活该啊!”
话音落下,父亲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地掴在了顾栖悦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不,是彻底,灰暗了。
顾栖悦捂着脸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面目狰狞的父母,看着他们怀里那个受尽宠爱的弟弟,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父亲喘着粗气,指着大门,下了最后通牒:“滚!你给我滚出这个家!有本事就别再回来找我们要钱!”
她不再看他们一眼,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上家门!
“砰!!!”
门板在门框上震颤着,余音在楼道里回荡,宁辞耳膜嗡嗡作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说话,是因为无话可说,也无人会在意。
此刻,她忽然明白了,顾栖悦那么努力地说话,那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明媚耀眼,是因为如果她不说话,不发出声音,就真的没有人会把她放在心上。
那看似阳光明媚的生活背后,竟隐藏着这样难堪的秘密。
她又想起,自己拿走了顾栖悦口中只有支的圆珠笔,当时顾栖悦欲言又止的表情此刻无比清晰。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奔下来,宁辞下意识地缩身,躲进了一楼楼梯下方更深的阴影里。
顾栖悦像一阵风似的从她面前跑过,头发凌乱,校服歪斜,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没有看见宁辞。
宁辞攥紧了自己的裤子,她看着那个瞬间变得脆弱又孤绝的背影,几乎没有犹豫,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走出来,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顾栖悦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号啕大哭,用袖子粗暴地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宁辞间隔她十几米的距离,默默地跟在身后。
她们走过店铺已经打烊,寂静无人的泗水街,走过灯光昏暗河水沉默的内河街,最后,来到了横跨津河的那座后来被当成文物保护的石桥上。
秋夜凉风穿过桥洞,吹拂着顾栖悦乱七八糟的头发和单薄的校服。她停下脚步,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石头桥栏,望着桥下漆黑如墨、无声流淌的河水,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狼狈,又那么孤注一掷。
不远处的宁辞,心脏骤然收紧,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紧张地注视着那个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走,被黑暗吞噬的身影。
夜风吹动着两个少女的衣角和发丝,也吹动着她们同样年轻却饱经创痛的心。
桥上的顾栖悦,在用她的控诉和泪水,亲手撕裂过往那个一味讨好、努力扮演“好女儿”、“好姐姐”的自己。
桥下的宁辞,在无声的注视和震撼中,模糊地触摸到了另一个灵魂的挣扎与痛苦。
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共存的,想要挣脱想要自由就不可能一味地忍让和妥协,想要独立想要自我就不可能对别人抱有依赖和期望。
不论是自我蜕变还是他人催熟,人总是会成长的。
河水在黑暗中静静奔流,无声见证着一切,青春是座窄桥,我们都在颤巍巍地走向对岸,经历一场残酷而必要的成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