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杭城第二人民医院的单人病房。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鲜明的刻度,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一束苍白的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挤入,斜斜打在苍白的地面上,映出浮尘缓慢舞动的轨迹。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渗入每一次呼吸。
江昼声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砂砾。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在昏暗中模糊地聚焦,落在陪护椅上蜷缩的身影上。
“姐……” 声音嘶哑干涩,穿过氧气面罩,在上面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
椅上的女人动了一下,像是从极浅而不安稳的睡梦中惊醒。
江心暖抬起头,周遭光线太暗,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带着疲惫的、立刻强打精神的声音:“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把窗帘……拉开吧。” 江昼声的声音很轻。
江心暖应了一声“好”,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扯开了厚重的遮光帘。
清澈到近乎残酷的阳光瞬间涌入,驱散了病房的昏暗,也毫无保留地照出了江心暖此刻的模样。
她披散着头发,平日打理得柔顺的发丝此刻毛躁地翘起几缕,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整张脸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垮了下来,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干裂起皮。
她身上还穿着三天前天那件皱巴巴的毛衣,整个人像一朵被骤然风干、失了水分的花。
江昼声心脏微微一抽。他从未见过姐姐如此憔悴不堪的样子。
记忆碎片缓慢回笼,想起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一切,深知这次又让姐姐承受了太多。
“我感觉好多了。”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力些。
江心暖转回头,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眼角的细纹在强光下无处遁形:“那就好。” 那笑容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出去没多久便带着医生返回。医生简单检查后,指了指床头的呼叫按钮:“以后有情况按这个就行。”
江心暖连连点头。
量体温、查看指标、在平板上记录……
医生最后说道:“恢复得不错,就是醒得稍晚了些。今天可以摘氧气面罩了,观察两天没问题就能出院。”
医生离开后,江心暖又追了出去,低声交谈着什么。
江昼声知道,是为了那天在公司发生的事。
那天,他接到姐姐紧急消息——父亲似乎察觉到了账户的异常流动。
尽管他们一直极为小心,通过层层嵌套的空壳公司和复杂的海外路径转移资产,但或许是因为最近动作太快,又或许是天意弄人,江锦华在审阅一份看似无关紧要的部门报表时,偶然注意到了几笔无法解释的、流向一个陌生账户的小额资金。
那是江心暖早年用过、早已废弃的一个账户,不知为何未被彻底注销,成了千里之堤的蚁穴。
财务总监在江昼声的授意下,试图以“员工操作失误”和“系统临时故障”搪塞过去。江锦华当时未置可否,但以他纵横商场多年的敏锐和多疑,绝不可能轻易打消疑虑。
他必然已经暗中下令彻查所有财务流水。
江昼声必须赶在全面审计开始前,处理掉最后几处关键痕迹。
他头上还缠着临时包扎的纱布,是因为来时因心神不宁,在车库不慎撞到了消防箱。
强忍着阵阵眩晕和恶心,飞快地翻阅姐姐送来的紧急文件。
秘书在一旁焦急地汇报:“董事长已经冻结了几个可疑的对公账户,他……他正往公司来,情绪很不对。”
江昼声指尖冰凉。
他安排在江锦华车上的定位器显示,那个代表他父亲的红点,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逼近。
二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嘭”地一声巨响撞开。
江锦华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冲了进来,眼底赤红,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记狠戾的耳光!
“孽障!好大的狗胆!敢偷到你老子头上!” 怒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江昼声被打得头偏向一侧,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渗出纱布,眩晕和恶心感更重了。
但他缓缓转过头,直视着父亲,眼神里是冰冷的嘲讽和平静下的疯狂:“你都发现了。对,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江锦华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试图讲理的虚伪疲惫:“我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你们姐弟俩拿着该得的那份,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何必来招惹我?”
江昼声向前逼近一步。
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已比父亲更高挑挺拔,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江锦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今日来得冲动,此刻面对儿子狼崽子般狠绝的眼神,心底竟生出一丝迟来的寒意。
“放过你?” 江昼声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我永远不会放过你。母亲的车祸,根本就不是意外。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江锦华瞳孔骤缩,脸色瞬间惨白,但他强撑着厉内荏:“胡说什么!明明是司机酒驾失控,跟我有什么关系?!”
“呵,” 江昼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悲凉和恨意,“和你那个小老婆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脑子都钝了?谁告诉你母亲是被车撞死的?。”
“她死在一个连监控都没有的废弃工厂后院,现场只有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帮她叫了救护车。”
“警方最初的现场勘查报告,因为角度和血迹形态,更倾向于坠亡!而且,那个所谓的‘酒驾司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完美避开了所有主干道的监控。”
“这些细节,除了家属和真正的凶手,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你是怎么如此笃定,并且精准定性为‘酒驾’的?”
江锦华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从额角滑落。事实如同冰冷的潮水,拍碎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
江昼声步步紧逼,将他心中最肮脏的角落彻底掀开:“你早就开始秘密转移财产,不就是怕母亲离婚时分走太多吗?”
“结果呢?母亲无意中发现了你利用公司渠道,进行非法跨境洗钱的证据!她拿着证据到公司楼下找你,要你收手,否则就向经侦部门举报。”
“你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新欢慌了,整天在你耳边吹风,怕事情败露,怕失去眼前的一切!”
“你为了保全你的财富、你的地位、你的新家庭,就对我母亲下了杀手!找个亡命徒伪造一场意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你……你血口喷人!” 江锦华声音发抖,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仿佛怕被什么听见。
“血口喷人?” 江昼声的眼神像要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都有疯子的基因。所以,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他顿了顿,语气诡异地平静下来,“我从你这里‘拿’的钱,大部分给母亲买了一座清净的山头,她的骨灰就安葬在那里,俯瞰着你这片用肮脏手段建立起来的王国。”
“剩下的,我会一点一点,把你最看重的东西全部毁掉。”
“你这是犯法的!” 江锦华色厉内荏地吼道。
“犯法?” 江昼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买凶杀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犯法?”“我转移的每一笔钱,都有‘正规’的合同和你们公司的公章背书——哦,忘了告诉你,你的电子签章和物理印章的模具,我早就拿到了。”
“而你,现在除了在这里无能狂怒,还能做什么?”
江昼声其实并未掌握所有实证,他是在赌,赌父亲做贼心虚,赌他不敢深究。
果然,他在江锦华眼中看到了预料之中的惊慌和恐惧。
他继续用那种讲述故事般的平静语气说:“剩下的钱,我不会动。我要看着你的公司,你这几十年的心血,慢慢垮掉。”
“我不会要,就是毁掉。”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锦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恐惧转化为穷途末路的疯狂。
所有阻碍他、威胁他的人都必须消失!既然敢做第一次,就不差这第二次!他猛地抓起旁边装饰柜上一个沉重的紫水晶花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江昼声的头狠狠砸去!
“砰——!”
水晶花瓶在江昼声头顶轰然炸开,晶莹的碎片如同绝望的泪四散飞溅。
江昼声踉跄着后退,温热的血液瞬间从发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额角传来钻心的剧痛,意识迅速抽离。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模糊听到办公室门口传来指纹识别错误的提示音,以及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最终,他无力地倒在地上,未能看清来者是谁。
江心暖从门外进来,不知是否又和医生交谈过,还是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脸上挂着未干的水珠,试图冲淡那份憔悴。“吃不吃点东西?我给你洗点水果,饭马上就到。”
江昼声压下心头翻涌的回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谢谢。我要吃苹果,那种把皮削好,切成一长条一长条的。”
江心暖白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往日的鲜活:“要求这么多?我是不是还得拿尺子量着,给你切成精确到毫米的苹果条?”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笑。
江昼声的本意正是缓和气氛,见姐姐笑了,心下稍安。
这次确实太险,但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激怒父亲,捅破那层窗户纸。
每次去祭拜母亲,他都在心中默念无数话语,有对母亲的忏悔与思念,也有对父亲刻骨的恨意。
晚上,医生来摘掉了他的氧气面罩。
江昼声靠在床头,给手机插上充电线,心情稍微松快了些,但某个身影迟迟未现,让他心底隐隐有些空落。
他扭头,状似随意地问:“宋星意呢?”
江心暖的动作明显顿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紧:“他……他现在不在杭城了。”
江昼声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他……退学了。”江心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慌乱,“哎呀,本来想早点告诉你的,但你昏迷这么久,我怕影响你恢复……”
她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开始发颤,“唉,算了,你自己看吧。动作轻点,别扯到伤口。” 她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聊天界面停留在与宋星意的对话。信息寥寥无几,最新几条是:
【姐姐,如果他醒了,好了,跟我说一声。这个邮箱:×××】
【我要走了,不在杭城了。】
【我过得很好,请不要为我担心。】
下面,是江心暖接连发去的近十条追问和关心,石沉大海,再无回复。
江心暖放下手机,语无伦次地说:“我还打电话问了班主任华老师,证实了他真的办理了退学手续……那孩子还那么小,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们家不是经常只有他一个人吗?怎么会突然要走?一定是遇到天大的难处了!”
她抓住江昼声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声音带着哭腔,“哎呀,他成绩那么好,有那么好的前途,之前Z大都要提前录取他,他为什么就突然不要了呀?你们两个……你们两个都不让我省心!现在怎么办?宋星意是多好的一个小孩啊……”
她哭得像个无助的母亲。江昼声知道,姐姐这些年太苦了。
母亲失业后,失去稳定收入,成绩优异的她被迫放弃学业,混迹于各种甜品店、酒吧、咖啡馆打工,靠着顽强的韧劲自学,一点点攒钱开了自己的店。
赚到的钱几乎都花在了他的学费、资料费上,叮嘱他一定要好好读书。
每天下班,无论多晚,总会给他带一块店里卖剩的或者特意留下的小蛋糕。
她是这个破碎家庭真正的顶梁柱,身上的坚韧常常让江昼声忘记,她也只比自己大八岁而已。
江昼声抽出几张纸巾,默默为姐姐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
“别多想,”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安慰着,“他或许……是被爸妈接出国了,会有更好的生活……” 连他自己都用的是“或许”。
这消息太突然,像一记闷棍,把他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混沌意识,再次砸向更深的茫然与无措,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江心暖哭着哭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疲惫地趴在床边,没了声响。
江昼心想,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动作极轻地躺好,拿起自己的手机。刚好齐翊发来消息,说可以让姐姐回去休息,他来照顾。
江昼声简单回复了几句,核心是希望姐姐能回家好好睡一觉。
退出与齐翊的聊天框,他看到了那个星标好友——【Fix】。
旁边显示有两条未读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冰冷的消毒水味,耳边是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屏幕的光冷冷地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光滑的地砖倒映出屏幕上代表他心率、正在微微加速跳动的数字。他犹豫了一下,指尖还是点了上去。
第一条是:“江昼声”。
这是他的名字,是来自“Fix”的呼唤。
他打开输入框,下意识地回了一个:“我在。”
下面空空如也,只显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我会听着的。
他无意识地按下发送键。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刺目的红色感叹号,像一道骤然斩断联系的伤口。
光标还在对话框里孤独地闪烁着,他却再也无法揣测,那条被撤回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只能在心底,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那个可能永远无法传递的答案:
我在。
我明明在。
过渡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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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