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仁市往事 第36章 三十六

有人说，学生就是h社会的后备军，这话说的不合理，全民义务教务的推广让所有的孩子都是学生，学生是一切职业的后备军。九十年代，松仁的适龄学生，耳闻目濡，从小，先知道矿工是干什么的，再知道h社会是干什么的，然后才知道自己父母是干什么的。

李小婉开始了复读，在新的班级里，她没有朋友，也一改了以前活泼的脾气，只是在角落里读书。高考失利，对她已然是一个打击了，随后纪久离开松仁，她就觉得分外孤单，而邵平之死，把这一切的不好推向了顶点。邵平的死对纪家军打击很大，整个士气都消沉了，纪家军很长时间不干活了，也不知道是纪老大不愿意接活，还是没什么活可以接。

李小婉跟纪久说，“你多关心一下你爸，我看他老了很多，平叔走对他打击很大。”纪久冷冰冰的说，“以前死了兄弟也这样，安静几个月，不是还接着干？”李小婉不知道再说什么。邵平的死，在纪久看来，就是纪老大的错，如果纪老大听他的劝，早一日收手不干，邵平就不会死了。刚刚成年的男孩子，正是和是容易和父亲发生冲突的时候，纪久和纪老大的关系现在十分僵。

这天，李小婉沉闷的做着算术题，她的同桌和几个男孩子坐在桌子上讨论一件“社会上的事儿”。一个说，“昨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正吃着，看见来了好几个外地人，闯进来，挨桌子问，有没有人知道一个叫华子的在哪儿，有知道的，给消息费。”大多数同学都问，“华子是谁？惹了什么人？”

华子是一个煤贩子。煤矿产区有这么一种人，自己没有煤矿，但是通过各种渠道可以买到便宜的一手煤，然后再转手卖出去，挣差价。早在八十年代，一般大众买一辆自行车都当高级交通工具的时候，松仁市的第一批煤贩子就开着小汽车，张扬跋扈了。到了后来，煤贩子的事业终究拼不过煤老板，财富上落后了。但是贩煤更灵活，起点也相对低一些。华子入社会很早，十几岁开始跟着别人瞎混，一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现在年纪大了，想着不能总是这么浑浑噩噩的度日，要挣钱。他看见有人贩煤挣了钱，于是也开始做贩煤的生意。松仁的小煤井多的很，几乎都是社会人控制的，凭借在社会上多年的人脉，华子从好几个小煤矿低价收煤，然后再联系买家卖出去，生意就做起来了。社会人大多数是不会好好做生意的，做了一两笔之后，华子胆子越来越大，生意就越做越不地道了。华子开始往煤里掺煤杆石了。

自古做买卖，要玩一百个心眼儿的。煤老板也没别人想的那么又富又傻。比如黑狗，给外地某国有大厂直接供煤，那煤的质量都是黑狗亲自监督，成色坏了一点都不行，那是大客户，给的价格高，回款快；但是给一般小厂子供煤，就算是好煤出来，也得掺上点煤矸子，谁叫小客户在市场上没有话语权。

卖给华子的煤，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掺了煤矸石了，华子为了多卖钱，也开始掺。掺有掺的学问，掺的差不多，质检能通过，价格合理，一般厂家就能接受，怕就怕当成优质煤要价，最后掺成了劣质煤。华子刚做这个生意，贪财心切，煤矸石掺的多，然后大肆贿赂了第三方质检，蒙混过关。

煤矸石这个东西，是挖煤的时候和煤一起挖出来的，煤矸石和煤看起来一样，但是就是烧不着。收煤的老板们拉回去一看，我靠，一半煤一半杆子石，点火都不冒烟儿，烧个屁，于是陆续来找华子退款。华子自然不能给他们退款。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反正他就光混一条，皮包公司一个，华子给对方玩了消失，不见了。

几家被华子坑了的公司都找华子，都找不到，被骗的老板十分生气，那时候法制不健全，皮包公司，没地方去告状，告赢了也拿不回来钱，不如直接玩社会，又干脆又快。于是，老板们联合起来找来了一批厉害的社会人，来到松仁，抓华子。

华子跑的比兔子还快。说什么混社会的讲义气、有担当，那是瞎扯，古代跑江湖的都是卖大力丸的骗子，现代玩社会大多是华子这种做事没底线、捞一票就走的流氓。

来抓华子的，十几号人，领头的是一位外号叫熊猫的，熊猫大侠到了松仁，找不着华子，华子的亲戚朋友处都找遍了，没有人，大海茫茫，无处捞针，于是来到了华子父母家。

说起华子父母，都是刘庄矿的退休工人，大哥也是刘庄矿老老实实上班的工人，妹妹也是，就一个华子，是个社会人。

华子家在刘庄矿的老公房区，都是带小院的二层小楼，楼上一家，楼下一家，虽然面积不大，但是作为国有大矿的第一批职工公房，条件是很好的，水电暖齐全，住的都是刘庄矿的老工人。这样的公房区，但凡来一个外人，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看你要找谁，要干什么。这群披着大衣、横着走的社会人一进来，就有看热闹的人远远盯着，看他们去谁家了。熊猫大侠带着人砸开了华子家大门，大伙立刻知道了，这是那个不务正业的华子惹来的。

华子的爸妈都是本份工人，见这群人，吓得瑟瑟发抖。小院外头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的，有人说，“哪家的孩子跑得快，快去矿上通知他们家儿子闺女，家里出事儿了。”

熊猫大侠往屋子正中的沙发上一坐，二郎腿一翘，说道，“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华子欠了我们老板钱，要么你把华子交出来，要么，你替他还。”华子爸妈一边咒骂华子，一边苦苦哀求，“我们真没有钱啊，也不知道华子去哪了。”这种情况下，讨债也好找人也好，社会人的老套路，一定是把华子爸妈打一顿，再把家彻底搜一遍，拿走一切值钱的东西。

熊猫大侠一挥手，好几个上来，对着华子爸妈就拳打脚踢。这一对老人家哪里经受的住，现场好不凄惨。院子外头看热闹的大多是老人小孩，吵吵嚷嚷的多，谁也不敢上来帮忙，此时一男一女冲了进来，一起喊，“别打了。”正是华子的大哥和妹妹来了。

熊猫大侠一看又来了两个，于是不打老人了，问者华子大哥，“你知道华子在哪？”华子大哥说，“我不知道，我想办法给你凑钱还不行吗，你们不能打老人啊。”熊猫大侠说，“那也行，华子不在我就找你们一家子了，你们赶紧给我凑钱，过三天我来拿，没钱的话——”熊猫大侠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珠子一溜，看见华子妹妹，华子妹妹二十几岁，刚刚结婚，长得模样端正，熊猫大侠要趁机占点便宜，于是朝华子妹妹走来。华子妹妹喝道，“你干什么？”熊猫大侠笑道，“你哥欠了我们老板的钱，实在要是还不上，我拿你抵债。”华子妹妹骂道，“王八蛋。”往后躲，熊猫大侠当下就要去狎昵，把华子妹妹堵在墙角，就要动手动脚。华子大哥在旁边叫嚷，熊猫大侠带来的人就在他身边站着，他也不敢上前。这时候，院子外有人断喝一声，“狗娘养的，怎么还欺负女人。”说着，挥着搞把子冲进来了。

来者是刘庄矿的一位井下工程师，别看这位工程师是堂堂的大学毕业生，却也是暴脾气，今天刚下了夜班，回家正遇见这群人滋事，于是跑回去找了一个搞把子。等他回来，这里已经不打老人了，改成调戏妇女了，工程师当即一声断喝，冲了进来。

对方人多，工程师打不过他们，凭猛劲儿杀了两个回合，然后就落败了，被一群人按在地上打。围观的人叫喊的更凶了，却只敢喊，不敢动手。工程师的媳妇也在外头，跳脚的喊，“你们别打他呀，跟他没关系呀。”这位工程师的媳妇，后来把自己丈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他多管闲事，活该被打。工程师被打的不轻，但是，事后，就是不去医院，说自己不需要去医院，还很霸气的说，“是他们人多，论单挑，谁也打不过我。”

就在这个时候，刘庄煤矿保卫科，咱们前文提到的，杨老大带着人来了。

老公房区离刘庄矿只隔一道墙。杨老大刚跟领导开完会，回了矿武术队大院，同在一个大院里的计生办大妈们消息十分灵通，立刻抢着告诉杨老大，“家属区出事儿了”。

保卫科的职责就是保卫，虽然保卫范围应该没有家属区吧，但是那里住的是咱们自己的父母家小，杨老大当即带了保卫科和武术队几个人，直奔现场。到了一看，我C，这群人正在打咱们矿上的工程师呢，看热闹的人立刻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杨老大带人大踏步就进来了。都是青壮年的小伙子，虽然没带武器，但是各个膀阔腰圆，腱子肉支棱着，眉毛立立着，眼睛瞪瞪着，熊猫大侠这边自觉的停了手。保卫科几个人跑过去把工程师扶起来，大家都是一个单位上班，都认识的，连声问，“没事吧？”工程师爬起来，摸摸嘴角的血，底气十足，说道，“没事儿，没留神，失手了。”

熊猫大侠先开口了，问杨老大，“你们是谁？”杨老大跟社会人不一样，他必须得知道为什么打架，谁有理谁没理，此时虽然生气，说话还是很克制的。杨老大说，“我是刘庄矿保卫科的，你们是哪来的？为什么到我们矿上闹事？”熊猫大侠自持有理，笑道，“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是来找华子的，华子骗了我们老板的钱，现在华子跑了，找不着人，我来他们家问他爸妈找人。”

杨老大也知道刘庄矿子弟里有个华子，是个不务正业，瞎混的，小时候打架斗殴，长大了坑蒙拐骗，杨老大说，“我们矿的工程师，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打他？”看热闹的说，“把华子爸妈也打了。”

又一个看热闹的说，“还对华子妹妹动手动脚。”这群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在旁边添油加醋，保卫科和武工队的人被这群热心群众鼓上了劲儿，嘴里开始骂骂咧咧，摩拳擦掌，有人说，“把他们带保卫科去。”杨老大说，“华子的事儿我不管，给你们打的人道歉。”

熊猫大侠寻思了一下，自己接连打人，已经犯了众怒，来的这群人又是公家保卫科的，没必要跟他们硬碰硬，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说，“我们是来找华子的，既然没找着，我们这就走了。至于你们这个工程师，是他先动的手打我们的。”工程师立即出场给熊猫大侠作证，大声说，“是我先打你们的，怎么样吧？”倒好像真是他把别人打了，华子爸妈怕出事，跟杨老大说，“快让他们走吧，快走吧。”

杨老大示意给让出一条路，熊猫大侠带人冷笑着走了。

杨老大这边一看没事儿了，也要走，华子爸妈忽然拉住杨老大，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起来，说，“小杨啊，你帮帮我们吧。”

于是杨老大也被拖下了水。华子父母请杨老大帮忙把华子找回来，他们跟杨老大说，替华子还钱，打死他们也还不上，还拖累了自己另外两个好孩子，还是要把华子找来，让他们自己解决，就算打死了华子，他们也不心疼，就当少生了一个。——这还真不是假话，那时候普通的人家，孩子多，家里穷，如果有一个天天出去惹是生非的，父母真的是恨不得没有这个孩子，所以很多打架死在外面的，家里哭几场也就算了，既没有能力、也没那么痛不欲生的非要去抓凶报仇。

杨老大也开始找华子了。

民间俗语，好汉护三村，像杨老大这种浑身充满古江湖侠义精神的好汉，他既有这个能力，又得到别人的信任和托付，哪有不替人出头的理？在社会人身上，就是大哥罩小弟，譬如张小飞，凡是跟飞哥混的兄弟，出了事儿，飞哥都罩着。就连李小婉的新同桌，雷同学，因为也在社会上混，有了社会人的习气，也会跟别人说，“不许打我们班的人。”李小婉还听见过雷同学跟别人说（指着李小婉），“谁也不许追她，她是我同桌。”李小婉当时一脸黑线。

不知道现代人是否还能理解这种行为，或云，是侠义精神？或云，是多管闲事，冒充大瓣蒜。

杨老大找华子，比熊猫大侠找华子快多了，凭借杨老大名望人脉和华子家的帮助，不出几天，就有了华子消息，有人说，在松针县望山附近看见过华子。于是杨老大带几个人到了望山下的大寨村打听消息。

望山，左右相连，分为左望山和右望山，都是几百米的小土山。相传，在元代，本地出了一位姓赵大将军，跟随成吉思汗身边统军作战，将军死后，其子又追随世祖忽必烈，作为贴身护卫军统领。大元建立之后，官至左丞。赵氏父子两代为将，宗族中前后八百多人都随军征战沙场，望山就是赵氏战死的族人安葬的坟茔。相传，左望山埋的是有头尸，右望山埋的是无头尸。之后，蒙古族皇帝也难免做兔死狐烹一类的事，赵左丞被皇帝猜忌，族诛满门，再之后望山就成了一片荒芜。直到今天，荒山依旧，野冢难寻，路人甲走来，说，这里曾经是古坟地，路人乙说，中华上下五千年，哪一处土地没埋过死人？建国后，深挖洞广积粮，左望山里挖了一个居大的防空洞，到如今，也荒废了。

杨老大下了班，来到了大寨村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众人先在本地唯一的一个小店儿吃饭。小店儿卖日杂百货，也卖馒头烧饼。杨老大带着一共就五六个人，有保卫科也有武术队的，都是平时和杨老大要好的，大伙一起坐着啃馒头喝凉水，还没来得及跟村民打听华子的消息，就看见顺着唯一的一条路，来了两辆面包车，白面包上都是灰尘和泥土，在山路上晃晃悠悠，到了近前，停住，从车上下来了十几个人，原来是熊猫大侠一伙。

话说熊猫大侠是跟踪杨老大等人来的，但是他们不是专业人士，跟踪的不是很隐秘，对于他们来说，跟到这里才现形，已经是很牛逼的事情了。熊猫大侠下了面包车，瞪着一双裹着黑眼圈的大眼睛，左右看看，骂道，“妈的，真是荒山野岭。”然后坐在了杨老大对面，跟小店儿老板说，“有炒菜吗？”老板说，“没有。”熊猫大侠说，“有酒吗？”小店老板就拿了一瓶白酒。有酒，但是没有下酒菜，于是熊猫大侠等人就买了棒棒糖，一边喝酒一边吃糖，就这么看着杨老大一伙。

杨老大几个人，馒头也不啃了，站起来就走，熊猫大侠等人拿着酒瓶子跟着。杨老大拿着华子的照片，逢人就问，问了几个人，竟然真有见过华子的，原来华子就躲在望山的防空洞，偶尔出来买点东西。

此时已经是初冬了，北方百叶凋零，望山本来也没几棵树木，现在更是一片光秃秃，枝丫苍老，枯草泛黄，石头上还要再蒙一层土，山上连一只鸟都没有。不用爬山，这防空洞，就在山脚，四周也是光秃秃的，黑漆漆的洞口，好像张着的怪嘴，准备吞噬任何进来的生物。

杨老大等人没带手电筒，站在洞口没敢往里走，朝里面喊了几句话，没人应。熊猫大侠走过来，问，“华子在这儿？”杨老大说，“有可能。”

熊猫大侠往里看看，黑漆漆，此时天也黑了，熊猫大侠也不愿意进去，但是念在钱的份儿上，跟手下说，“走，进去。”杨老大看见熊猫大侠进去了，于是也跟进去。

黑漆漆，空洞洞，里面什么也没有，熊猫大侠的人拿着手电筒晃了几圈，就看见了华子。两伙人立刻都来了劲儿，熊猫大侠的人去抢华子，杨老大喊道，“华子，我是保卫科的老杨，跟我走。”两伙人一起拥上去，华子机灵的好像一只老鼠，从人缝儿里一溜，谁也没抓住，到了洞口，被熊猫大侠的一个手下扼住，武术队一个小伙子近身拳脚出众，上前一个窝心炮就把熊猫大侠的手下给打到了，华子接着跑，洞口外守着的熊猫大侠的两个人一起上来，按到华子。防空洞里，杨老大和熊猫大侠两伙人已经打了起来。

杨老大吃亏在人少，他们才五六个人，而熊猫大侠带了十几个人，此外杨老大的人还有一点吃亏，他们都是国有大矿的正式职工，虽然这几个都是好打抱不平的，才愿意跟着杨老大出头，但是他们不愿意伤人，他们是好市民，出来找人是助人为乐来的，不是打架斗狠来的，所以，都不能下死手打。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打架这件事，别的都在其次，主要看你敢不敢下手，够不够狠，遇见一个浑不吝的，不怕自己死也不怕你死的，那凭谁也要让三分。所以这一场架，杨老大的人吃了亏了。

然而杨老大也不是一般人，那是越战出来的老兵，刘庄武术队也不是浪得虚名的，各个都是好身手，好武术，好身板儿的小伙子，也不肯轻易服输，两边战斗激烈。有赤手空拳的，也有几个拿着棍棒的，还有上山的时候捡了石头的，在这黑漆漆的防空洞里，也看不清楚，胡乱打了一通，最后，杨老大的人都被打倒，熊猫大侠说，“带着华子，快走。”

手下说，“老大，华子跑了。”

熊猫大侠发出一声怪叫，打了半天，华子跑了，熊猫大侠叫道，“混账没用的东西，怎么让他跑了，快追。”

华子机灵着呢，这边打得热闹，抓着他的人也跟着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华子趁他们一不留神，得着机会撒腿就跑。天越来越黑了，抓着他的人连他往哪里跑都没看清。熊猫大侠等人满山的乱找，最后还是没找着。华子，又跑了。

杨老大带的人，全受伤了，杨老大最重，躺在医院里。

华子爸妈甚觉得对不起杨老大，在病床边看着，哭哭啼啼。杨老大打着绷带，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安慰华子爸妈，“等我好了，我接着给你们找华子，这次就差一点，就把他抓回来了。”

华子爸妈说，“连累你了。”

杨老大说，“这点伤没事儿，根本不用打绷带，医院小题大做了。”

杨老大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刘庄矿公房区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天，刘庄公房区浩浩荡荡，开进来了一排车队，五六辆车。公房区的人还以为又有人来找华子，从窗口探出头张望。车队停在杨老大家门口，从车上第一个下来的，是一个矮个子，长得敦敦实实的男人，披着大衣，叼着烟卷，身后紧跟着两个保镖，手里都拎着大袋子，里面有点心有酒。后面一辆车下来的，也是小个子男人，揣着棉衣袖子。这两个小个子男人，一个是张小飞，一个是纪老大。张小飞知道杨老大让人打了，专程来看他。

那时候，松仁社会人都说，如果飞哥开车带着你在松仁市转一天，那么，第二天你就可以横着膀子晃着腰走路了——整个松仁h道没人敢惹你了。张小飞就是这样的人，跟过他的兄弟，他都罩着。杨老大肯定不能算张小飞的兄弟，但是杨老大帮过张小飞打架，而且不是为了钱，纯是义气，在小飞心里，那就堪比兄弟了。杨老大让人打了，他必须来看看。

张小飞大包小包，拿了很多东西，水果，点心，还给包了一个大红包，杨老大自然是不要。小飞说，“谁打的你，我给你报仇。”张小飞要还杨老大的人情。杨老大说，“不用，等我好了，我自己解决。”h社会可以找他帮忙，但是他绝对不会找h社会帮忙。

华子爸妈也正在杨老大家里，他们可不管是h社会还是保卫科，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哭着说，“小杨是为了我们华子的事儿，你快帮帮我们吧。”

于是，详细说起来，张小飞明白了事情经过。张小飞冷笑道，“跑到松仁来撒野了，给我约那只熊猫。”

熊猫大侠来松仁，虽然提前了解了松仁社会的情况，知道张小飞的名声，但是那只是名声而已，没有亲自试过水的深浅之前，哪个社会人不是心高气傲？熊猫大侠带了人，决定去八一井会会这个张小飞。

八一井门前一条大路，前后百米，连一棵树也没有，路边都是荒草和废弃的房子，这条路，走上来就让人发怵，平时行人也少。熊猫大侠带着十几个人，从路的一头走来，楞头带着十几个人，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偶尔有一个人想从这条路走，远远看见了两伙社会人正在见面，立刻掉头，唯恐跑的慢了，万一两边擦枪走火误伤自己了，那真是自找倒霉。

熊猫大侠并不想和松仁的社会人结仇，但是楞头奉了小飞的命令，见面就要直接动手。

两伙人走到大约相距几十米，楞头一挥手，身后十几个人拽出棍棒砍刀，挥着就冲了上来。熊猫大侠的人一见，我C，这伙人怎么直接动手了？于是抽枪拽刀，亮出棍棒，正面迎战。熊猫大侠的人比楞头带的人更猛，楞头这边的人开始掉头逃跑。熊猫大侠这边看对方一击即溃，从后面就追，大路上你跑我追，前面楞头带着的人虽然跑，但是并没有乱，偶尔还回头乱打几下，后面追的人，就追的更带劲儿了。前面跑的人都跑进了八一井大院，后面追的人乘胜也都追了进去。人都进去了，八一井大院的大铁门哗啦啦被人关上了，院子里，四下埋伏了好几十人，十几杆枪纷纷架起，都在射程之内，将闯进来的人逼住，有人高声喝道，“都别动。”追进来的各位英雄们，都懵住了，我操，怎么还设计策、有埋伏？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动手了。

张小飞，披着大衣，叼着烟卷，撇着嘴，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兄弟，十分得意，朗声问道，“谁是你们领头的？”问了几声没人答应。张小飞正要发怒，身边一个兄弟指着大院铁门外头，说，“飞哥，你看？”

张小飞往紧闭的大铁门外头一看，铁门外头还有三个人，就站在门口外头，不远不近，顺着铁栏杆往门里张望。原来，刚才关大铁门的人关的急了一点儿，外头还有三个人没追进来，就关上门了，而这三个没进来的，就有熊猫大侠本人。

h社会就是h社会，不能和正规军比，必须对得起自己乌合之众的本质，如果真的玩什么都那么利落，那早就上天了。飞哥本来定了一个诱敌深入的计策，把敌人带入包围圈，来个瓮中捉鳖，兵倒是都捉了，就是差了一个主将。本来可以霸气十足的场面转换成了另一种场景——那时候已经有手机——两个人拿着手机，隔着大铁门，互相对看着，开始谈判。

熊猫大侠，“哥们儿，咱们无冤无仇，放了我的人。”

小飞，“你说的对，咱们无冤无仇，但是那天你们在望山打的，是我的朋友，今天我替朋友报个仇。” 张小飞一声令下，大院里面棍棒齐下，开始打人了，熊猫大侠的十几个手下被打得鬼哭狼嚎，哭爹喊妈。熊猫大侠在电话里大喊，“住手，别打了。”小飞说，“打完了就不打了。”

果然，一会儿，打完了，就不打了。张小飞说，“松仁的事儿，要想解决，叫你们的老板来找我，我给他解决，外地人，没权利管松仁的事儿，没权利动松仁的人，滚。”

大铁门一开，十几个人连滚带爬出了八一井。

做社会人也不容易，外地大哥熊猫大侠来松仁办事儿，抓个人。抓到了，给老板送去，赚钱，养活手下，回去给媳妇情人发点零花钱；抓不着，让人打了，疼，没钱，被威胁了，名誉和身体，都受损。有位松仁社会大哥，在和谐社会的年代还在混社会，需要社会人的事儿越来越少，穷的叮当响，终于来个一个活儿，自己仗着长期混来的名声，打了几个电话，没动手就给老板解决了问题，老板给他几万块钱，他拿钱给老婆，老婆盼钱盼得眼都蓝了，高兴之余，小心翼翼说，“以后多找点儿这种活干好不好？”大哥说，这是打几个电话，人家给我面子把事儿解决了，要是不给面子，我不是还要动刀动枪？是我把人家腿打折了还是人家把我腿打折了？回头再惹出事儿惊动了警察，说不定又进去了，算了吧，混社会太不容易了，我还是退出社会，干点正经生意吧。

熊猫大侠一伙张扬跋扈的身影果然在松仁消声觅迹了。

社会人也有着各种脾气，有又混又横不要命的，也有脑子好使有算计的，有混账的，也有仁义的。几天之后，张小飞接到了熊猫大侠的电话，约张小飞在望山见面。

熊猫大侠说，“算个爷们的话，你自己来，第二个人也不许带。我们老板要和你见面聊。”

张小飞放下电话，果然单人一车去了。

第一个找不着张小飞，觉得不对劲儿的是李伟，小飞的贴身保镖。李伟跟小飞其实并没有几年，但是二人的极为投缘，李伟和张小飞几乎是形影不离，时刻跟在小飞身边的，小飞对李伟十分信任，就算不用李伟跟着，也会告诉李伟自己去哪里了。这次，从傍晚开始，李伟就没看见小飞的人。飞哥手下的兄弟们没一个知道小飞去哪里了。

张小飞，身家上亿，一个人，连保镖都不带，怀里掖着一把枪，上山了。

这段故事，后来在松仁社会传开了，没有人不佩服飞哥了。要说狠要说横要说不怕死，松仁不是没有这样的社会人，但是前提是没钱的时候，光棍一条，啥也不怕。大栓在事业刚刚起步时，也被抓进了看守所一次，正赶上局里新换的领导，还要走动起来，需要点儿时间才能出来，外面事业刚好起来，许多事情没人做主，一天就要亏好多钱，大栓等不及了，把自己的胳膊往铁门栏杆的缝里一塞，一咬牙一狠心一使劲儿，生生把自己胳膊别断了，当即保外就医。这事儿，就已经够人感叹一回的了，人毕竟是人，真有几个豁得出去的？但是现在的大栓子，三五天拉不出屎来都得去医院做个肠镜，有钱了，都惜命了。张小飞，就是你们常说的那种，走出半生，归来还是少年的，十几岁的时候他敢这么干，现在三十好几了，好几个矿山的主人，他还这么干。不贪财不好色，讲义气，爱打架，一身是胆。

这样的人，在古代是侠士，在现代是傻B。小飞回来后，黑狗苦口婆心跟他讲，不应该去。小飞一本正经的跟他大哥说，“哥，你们当我傻，我心里明白，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我们之间没有生死大仇，他们就是为了几个钱，能把我怎么样？”

黑狗说，“绑架了你呢？”

小飞笑了，“绑架我？不可能，他们有这个本事吗？”

飞哥常开的就是那辆丰田佳美，飞哥不一定比五回差钱儿，但是飞哥不喜欢搞排场的东西，丰田佳美是九十年代的好车了。月黑风高，飞哥一个人往平时白天也没有人去的古代坟地，现今也是一片荒山的望山去，只觉得风冷车轻，人也格外精神。

上了山，停车在路边，飞哥没看见人。飞哥很不高兴，给熊猫大侠打了电话，过了好几分钟，熊猫大侠才护着一位老板上了山。原来熊猫大侠压根就没想到小飞会来，他们想的就是，约小飞，让他一个人来，他肯定不敢来，这样，也不用打，他后面就不好意思再去管这件事儿了。

小飞来了，把那位老板吓着了。这是几个被华子骗了的老板中，被骗的最多的一个，这位老板说话很恳切，说，“我们也是小本经营，被骗了这么多钱，我们没有不找华子的道理呀？你是什么大哥都好，不能不讲理。”小飞说，“华子早把钱花光了，找他也没用，这么着吧，我帮你找找销路，把你手里那些煤卖了。”

据说后来，老板们雇了很多农民把煤里的大个煤矸石挑出来，飞哥还真给联系了人，好歹也是卖出去一些，老板们不能说赚钱了，只能说少赔点，总之，胡乱的，也算是把事儿给解决了。

张小飞找华子就简单了。华子没跑出松仁市，知道飞哥已经帮他把事儿平了，听说飞哥找他，立刻就来了，然而他一来，就知道不对了。张小飞咬着烟，狠狠的瞪着他，说，“你他妈的挺会做生意啊？”

华子腿一软，就给张小飞跪下了，说道，“飞哥，我错了。”

小飞说，“卖给人家的煤的煤款，还剩下多少钱？”

华子说道，“就还剩下十多万，其余都花了，我现在就去拿来，给咱们办事儿的兄弟们分了。”

小飞冷冷道，“你自己留着呢，以后你腿脚不好了，下半辈子慢慢用。”

华子一愣，“啥意思，飞哥，我腿脚挺好的呀？”小飞几个手下拿铁棒走上来，说，“别急，马上就不好了。”

华子的惨叫传出去好远，乱棍齐下，血肉横飞，华子逃过了熊猫大侠没逃过张小飞，两条腿都断了，后半辈子，果然腿脚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