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志之起风云 第49章 北际 占师

温泉村。

大雪漫天纷飞，眼前一片茫茫。地是白的，山是白的，天空也是白色的。扬头，只看见一片鹅毛纷纷扬扬。

谍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寒冷。那冷是刚猛的，仿佛寒光闪闪的刀锋，一刀一刀割到脸上，割到身上。不是冷，而是疼。活生生的疼痛。从脚趾头，到骨头缝，到头发根的寒冷。他没有厚衣服，没有御寒的法力，在寒风里走，腹中饥饿，身上寒冷，他原以为自己很快会倒下，会冻死、饿死，但是他一直没有倒下，就这样走，走，向前。

没有了她的陪伴，更要走下去，才不负她地付出与奉献。

前面有一道清泉，从石头中流出来，在碎石中流淌，清凌凌，冒着白气。谍照走近，就感到了暖气。那是温泉。一片大雪覆盖下地一道温泉水，仿佛把雪白无垠地大地撕开了一道小小地口子。温泉水岸两边长着细细矮矮的小草，绿油油的。谍照顺着温泉水，走进了一片村落。

温泉水在村落里分散，散成叶脉装的分支，沿着泉水，有了高树，有草，支流交叉的地方，甚至有一片片草坪。圆顶的房屋沿着泉水两岸而建，屋子上披了草皮和兽皮，屋子没有窗，只有一个矮门。每间屋子都竖着烟囱，皑皑炊烟升起来，化在风中。

村落中有人影走动，拉着雪橇的狗，还有温泉边嬉笑的孩子。他们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来，都驻足观看他——这个人竟然没有穿皮毛外套，竟然没有皮毛帽子和手套，他竟然还没有被冻死！

谍照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小孩子红通通的鼻子，大狗厚厚长长的皮毛，妇女皮手套里握着的水桶。温泉水雾被一阵狂风吹得乱抖，谍照晃一晃身子，倒在了一片绿色的草地上。竟然是温暖的。

大地是温暖的。仿佛母亲的怀抱。他睡去了。

***

中山塔，水晶堂。

水晶堂空荡荡，四壁寒冰，如镜子映照彼此。几乎没有人会走进这间屋子，在这里，你会看见无数的自己不断地被映射，呈现空间上的迷乱。

并水占是她的天赋。她三岁迷失在雪山，十三岁下雪山，没人知道这十年她在雪山之上如何度过。她是魏嗣御家族的传人，掌握冰水占秘术，北际洲最年轻的并水占师，北际王后之妹，魏嗣御千度。她年轻貌美，黑发如漆，身材飘逸，不惧严寒。

她是水晶堂的主人。

宫女在门外禀报，“长老到了。”

她点点头，“请。”

黑衣的长老，掩映在黑色的罩袍下，一张柔和却苍老的脸。

以她的年纪，本不应该这样的苍老。

不久前，北际国接到中洲诏旨，要求进贡冰山雪莲罩。国君正在闭关，王后没有主意。冰山雪莲罩生于万丈冰山，那里风雪严酷，就算上乘法力的修者，一去也难免凶多吉少。满朝不满中洲大帝的强权，甚至有人认为应当严词拒绝。长老力排众议，亲自身入万丈冰山，采的雪莲罩进献中洲。

冰水占师道，“长老，你这一次消耗这么多的法力，我替你不值。”

长老道，“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无法拒绝。”

冰水占师道，“命运倒未必安排这个，恐怕是余情未了呢。”

她的长裙是藕荷色的，灵动，如飘着的纱，在这寒冷的气候里，她如一枚飘落的仙子,长老说，“在我们北际这样的天气，你还是要多穿些衣服，避着些寒冷。”

读心者之间的对话。

她笑道，“你法力消耗大半，还怎么敢来呢？”

黑色的罩袍，黑色的眼睛，长老说道，“那是因为我比你看的更远。”

她莞尔一笑，寒风掠过她裸露的脖颈，雪白。她说，“你和我比占卜，就像中原和北际比占卜一样。就算中原大国再强，占卜却会输给北际。别忘了，我冰水占师。”

长老道，“北际并不只有你一个冰水占师。你不过是其中一个。我们都是为了北际的未来。”

她冷笑，“我是为了北际的未来，你，不是。”

长老说，“你错了，修者没有私人感情。”

忽然间，天旋地转，房屋错落交织变化，冰面的墙壁起起伏伏，折折叠叠，冰面如积木重新变换自己的位置，时空错落交织。长老说，“你以为你能困住我？”

魏嗣御千度咬唇，露出一口贝母般洁白的牙齿，“不，我不是想困住你，我是想杀了你。”

长老道，“好，那你敢不敢和我一赌。”

千度道，“赌什么？”

***

冰寒洞。

所有人的身体都是有温度的，除了他。

在这冰雕玉砌的山洞里封化了，整个星球的寒冷都属于他——这个寒冷世界的主宰，主宰这个世界的寒冷。

他沉浸在茫茫的、无意识的空间里，他沉浸在绝对零度的极寒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包括时间。

这是一个四洲之内无人可以到达的地方，无论法力再高的人，无论地位再高的人。唯一一个拥有在这里修炼权力和能力的人，就是他，北际国国君，远古独目人的血脉。就算他的长姐，虽然她法力比自己高，是北际洲德高望重的长老，她也不能够来到这里，因为她不是国君。

初来这里，他茫然不知所措；

呆久了，他只觉的寒冷；

后来，他终于在寒冷中入定，在无边际的坐禅中得到了真谛。

一场场无休止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帷幕。大火在南方燃烧，猛兽在西方嘶吼，中原一片狼藉。寒冷，唯有寒冷可以冻结一切。

水晶一样的尸体，飘着冰凌的大海，在远方。

在这与世隔绝的冰的洞穴里，他吸纳这个星球所有的冷。唯有寒冷，可以冻结地狱人间的蔓延，唯有寒冷，可以拯救一切。

随着身体里清脆的叮咚一声，能量格终于充满了，他的法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他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的冰霜呼啦啦垂落；他动动手脚，身上的冰壳缓缓裂开，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想站起来，屁股被冰粘的太牢，他只得用力，砰的一声，屁股带着一块冰坨站了起来。他笑起来，洁白的牙齿闪着钻石一般的光。他带着一身冰棱与霜花到山洞垂天的冰壁前，看见冰面里的自己，可以透视的眼睛看见了一身冰雪肌钻石骨。他修炼已成。凌寒的王。

他才二十八岁，和长姐最大的孩子大不了几岁，是在这个山洞里修炼过的，年龄最小的王。他是在前一任继承者，也就是他的长姐，失去了继承权之后，才得以出生的。他的父母曾经非常担忧，是否还能生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幸运的是，他在出生之后的冰水占里显示，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他还太年轻。但是他已经在成长。他提前二十四天出关。他绽放笑容，走出山洞，迫切的迎接极地阳光。

***

温泉村。

谍照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醒来，是一双小手扒开了他的眼，一双闪闪亮亮，如晶莹冰块的大眼睛正与他相对，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小孩子叫道，“醒啦，外国人醒了！”

一个周身裹着毛皮的老人抽着烟袋。一个女人戴着奇怪的皮毛帽子，帽子下面还垂下两片长长皮毛片，遮住耳朵。谍照坐起来，小孩子跳下去，女人笑吟吟，端了一碗热热的茶过来。

茶汤浓稠，铁锈般的褐色，因放了许多牛乳，褐色里泛着温润的白，喝一口，满口咸咸甜甜味道。这就是她口中的家乡的茶。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国，这样的茶，才是人们需要的茶。他痛饮了几口，觉得周身都泛起了暖意。茶碗饮干了。

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喊，“外国人醒了。”

不一会儿就来了好多人，有的进来看一看，朝谍照笑一笑，有的就拥在门口往里面张望，他们都戴着厚厚的帽子和脸遮，分辨不出来容貌，衣服的款式和颜色又是几乎相同的，都是粗犷的毛皮风格。在谍照眼中，就是许多的衣服和帽子走来走去，挤着，说说笑笑。

北国的温泉村很少有外来人。不，不是很少，是几乎没有，除了婚嫁，没有其他村镇的女儿男子来到当地。北国更没有外国人，几辈子都没有见过，所以当谍照这个外国人出现，几乎全村人都来看了。

村长抽完了旱烟袋，弹弹烟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干啥来？”

女人拿了一件皮毛衣服，问他，“你穿上试试合不合适？像你那样的衣服，是怎么没有冻死的。”

谍照说，“我想见你们的长老。”

安静了。老村长甩甩旱烟袋，咂了好几声嘴。那个扒开谍照眼睛的小孩大喊道，“他要去九洼里！”

屋里来看外国人的人纷纷笑道，“那不可能，除非你是先知。”

谍照知道，她跟他讲过。北国人以为只有拥有特殊禀赋的人，也就是先知，才能找到九洼里。但她告诉他，其实是九洼里在找自己想要的人。她说，只要到了北际，你一定能找到九洼里，因为九洼里想要你。

他说，“对，我要去九洼里。”

老村长又填满已过烟，朝着众人徐徐说了一句北际谚语，“可以阻拦出嫁的轿子，不可以阻拦去九洼里的人。”看热闹的纷纷的笑。老村长说，“我可以借你一双雪鞋，和一套保暖的衣服。”

“但是我们不会借你雪橇和狗。”小孩子喊道，“因为自己主动去九洼里的人，都会死。”女人打了小孩子的头。小孩子委屈说，“这是你们大人说的。”

是的，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禀赋异常，要去找九洼里，大多数都死在了冰雪里。所以每个家长都告诫自己的孩子，自己主动去九洼里的人，十个有九个会死。只有众人眼中公认的那些真正的先知者们，才有可能寻找九洼里。

但是，没有人会阻拦坚决要去的人。

“不要去送死。”女人说的真诚，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端来，朝看热闹众人的说，“一起吃饭。”看热闹的笑呵呵，终于纷纷的走了。

北际的桌，是放在大炕中间的炕桌。一家人围着团坐，温暖的很。小孩子将大炕当成地面，满炕乱跑，可爱的毛袜子，上面还挂着两只红绒球。

这个地方像一个家，所有人的都是一家人。走了的人又回来，端来自家的饭菜，是款待外国人的。谍照的心里和炉火一样暖起来。寒冷，让人们聚在一起，没有纷争，共御自然。寒冷，却让他生了希望。

找到母亲。

不得不说起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了，谍照仍旧隐瞒，只说自己是来治病的人。北际以医术闻名四洲，从外国来北际治病是一个很好理由。

一团热腾腾的面，上面铺满了牛肉。女人说，“看着你的脸色，就是有病的，竟然没有冻死，也是奇迹。——快吃，这个是咱们的多毛矮牛，外国是没有的。”

外面忽然响起了钟声。老村长和女人都呈现惊诧的表情，“出事了”，老村长说。孩子欢快的跳起来，喊道，“先知来了，先知来了。”

老村长匆匆出去。女人盖了碗饭，也出去。谍照跟着也出来了。

冷风迎面，飞絮呛人，仔细看是团团雪花，风卷着打入喉咙。一口气喘不上来，谍照拉紧女人给他的皮毛衣服的领子。

钟声仍在雪地里回荡，清远悠长，人们已经朝大广场去集合了。

大广场树立着一座钟楼，并不算高，二层，耸着高高的塔尖，在圆顶矮屋的温泉村显得格外的突兀。钟楼的峰顶，塔尖上，站着，或者说飘着一个人。黑色的，看不清楚一切，只有巨大的披风，在白雪中招展，一对巨大的黑色的翅膀，静止不动。偶尔的，细小的黑色毛絮夹在白中飞落。

老村长站在最前面，高声说，“先知，我们到了。”

黑色的翅膀人的声音如悠远处传来的神谕，

“传急报：九洼里至高无上长老，北际守护总使者，硕腾燕温婉，于昨日凌时坐化冰封。传凌寒宫王后圣谕，任中山塔大占师，魏嗣御千度，暂领高无上长老，北际守护总使者之职责。……”

风裹着雪，谍照的脑子里传来哄的响声，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面前的一切都不真实了。那黑色的翅膀人说完，飞下了钟楼，老村长朝他迎了过去。

广场一片哗乱。

***

中山塔。

冰质坚硬，明亮如镜，在冰上，有一层水流动，时隐时现，似有似无，四周是玉石镶边，刻着古朴的花纹。这是魏嗣御家族祖传的冰水占卜镜。当这枚镜子传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她嫌弃这明镜简朴之极，于是用金子镶了一圈精巧的花纹，在手柄处做了掐丝珐琅。

此刻，她手拿掐丝珐琅的镜柄，镜中冰水混杂，内容无人能懂。除了她。

她恨恨的。没有法术的人，真是可恶，因为他们的行动，不在预知者的预知范围之内。她深深冷笑，不过，没有法力的人，也很好对付。

黑翅使者站在门外，“大占师，我已经把他带来了。”

她掐着镜子，迈开步子，迎门外寒风骤起，吹了她的长裙，一个恍惚露出裙下洁白的长腿，裙子又倏的落下去。黑翅使者似乎是受了震惊，赶紧移开眼睛。她心中得意，我天生不畏寒冷，穿的少有错吗？面无表情，仿佛不知。

谍照在文华殿。是凌寒宫内待客之所。无论大小还是装修，与彩虹宫的任何一处殿宇相比都相形见绌。

千度款款而入。冰水镜中，水光熠熠闪动，似有一道明蓝之光，恍惚即逝。千度有些迟疑，但还是忽略了。中原王子就在眼前：

人是虚弱的，脸色是苍白的，到毫无血色，嘴唇是灰白的，头发没有光泽，蒙着灰白的光。温泉村老村长送他的皮毛衣服，裹在身上，陈旧，带着腐朽的味道，因为穿的不得法显得松散，甚至一枚带子都没有正确的系上，垂着，晃来晃去。

认识曾经的谍照的人，认识那个清澈明媚、神采奕奕的王子的人，没有会不为眼前的他唏嘘的，但是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感到的却是另一种美。并水占师吸一口气，审视着他，逐渐露出笑容。这种落魄贵族才会有的美，伤感但是高贵。外表的落拓反衬了气质的出挑。他如风雪中落了一身白的松，虽被风吹的凌乱，虽被雪掩盖的凄楚，虽挣扎，却看得出仙家苍翠，暗里坚贞。

她先欣赏了半刻，才故意说道，“你就是那被贬黜的王子，落了架的凤凰？”

做了二十多年王子，经了多少风花雪月、美人多情。谍照虽然失了法力，却没有失去阅历。他笑了笑，“我想见你们的国王。”

王后翻了个白眼，“国王，去闭关修炼咯。”

谍照说，“那，”他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叫出母亲二字，“那长老去世，也不通知他吗？”王后摊摊手道，“北际的规矩，君王闭关，就算灭国都不通知他。只等着他破关出来自然能够挽救定局。”

她说着已经走近，将手搭在谍照的肩膀上。谍照看一眼那手，柔嫩如春笋，恰在冰雪中尤为珍贵。

她说，“你母亲死了，我任长老，自现起我就是中山长老，有我护着你。”轻的捏了捏他的下巴。

若是以前，可惜如今。他略偏转头。

谍照道，“你能助我恢复法力？”

她一笑，露出含贝珠齿，“既然求我帮你，你还躲什么咯？”笑道，“我会渡气之术，先渡你一点再说。”

玉衾生寒，冷香噙面，无端殷勤。

玉腕绕在颈项，清冷白腻，问，“我这渡气之术如何？”

谍照道，“好的很。”她风姿卓越，风情万千，尤胜当年多少佳人。

她笑道，“你转过去，我在后面。”谍照道，“这样也可以么？”

她笑道，“亏你还当过王子。”

幽幽的异香，通体舒适，从没有这样的放松，气流婉转，随着手指在身体流动，身体相通，随着节奏不徐不缓。

谍照脑子里浮现着那个舍命推他北渡的人。她的眼，与她不同，她的眉，与她不同，她的笑容，与她不同，她在哪里，还…活着么？

朱唇含涎，玉丝拉扯，停下来，晶莹红润，嗔怒尤甚，“——我会读心术哦，你心里竟想着别人？一会儿死了就是活该了。”

他只觉的一阵痉挛，随着气血畅通，浑身颤抖，随着在那一刻战栗，大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火山喷发之际，一把冰之刃插入了他的后心。千度坐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奇的看他，问，“感觉如何？至乐至痛，是不是？”

至乐至痛，至情人间。

没有一丝血迹，冰刃，冰封，全身的血都凝结成冰。

她的嘴角斜斜的翘起来，勾出西天的弯月，恰似床头的银钩，轻抚他凝结的身体。她捻起轻佻的纱裙，勒上串珠的腰带，完成了又一庄的心愿。

虽然她衣着、行事、作风都看似和北际格格不入，但是她是一个忠贞的，完全无二的北际人，她信奉命运，终身为自己的使命奉献。

杀死长老，杀死中原王子，不是私欲，她甚至可以爱上这个落魄王子，但是为了北际，他们必须死。否则，长老将倾全国之力助战中原。那是长老口中保护北际太平之战，她的占卜那却是为她儿子中原帝位的徇私之战，为报大帝抛弃之仇的复仇之战。只有杀死他们，才可使北际不卷入未来诸洲之间的混乱。

水晶堂。

一道一道的冰，映着彼此，一道一道，无休止的世界。

但是命运说，他们都不能死。这是事实。“君王死，温泉竭；长老死，中山崩”，这是北际国惯例，历代的劫难。只有冰寒洞修炼出来的君王或王子才能力挽狂澜，她不能够。她不能让中山崩塌，人民涂炭。

但是她有水晶堂。

一道一道的无休止的冰的世界，万重冰宫，可以困住任何人。他们永远走不出那无尽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