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音符,如同被掐断的呼吸,带着一丝未尽的颤音,消散在酒吧浑浊的空气里。没有华丽的收尾,没有讨好的谢幕,司淮霖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终止了这场短暂而私密的音乐倾诉。
台下依旧是那副光景。稀稀拉拉的掌声像是完成任务般响起,很快便被酒杯碰撞声、粗哑的谈笑声淹没。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还在不依不饶地嚷嚷着“来首热闹的!”“妹妹别光弹那些听不懂的!”,声音刺耳。
司淮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隔音罩中,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被打扰的恼怒,也无被忽视的失落,只有一种完成某项任务后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她利落地拔掉音响连接线,将吉他小心地抱在怀里,像对待一位沉默的挚友。然后,她径直跳下那个矮矮的、只算得上是个象征意义的小舞台,穿过几张散乱的桌椅,朝着后台的方向走来。
后台厨房门口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功率极低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投下昏黄而局限的光圈。悸满羽还沉浸在刚才那首曲子带来的余韵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着,那旋律中的孤独与挣扎,与她内心的荒芜产生了隐秘的共鸣。她怔怔地望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一点,连司淮霖已经走到她面前都没有立刻察觉。
司淮霖将吉他暂时靠在墙边,抬起手,将一直松松挽在手腕上的一根黑色普通发绳取了下来。她微微仰头,双手拢起脑后那些墨色的、略显凌乱的短发,熟练地扎了一个更紧些的小揪。几缕不听话的碎发依旧垂在额角和颈后,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昏暗与嘈杂背景的映衬下,却像是一抹拨开迷雾的、清新的风,带着一种少年般的利落和干净。
“在发呆吗?”
清朗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终于将悸满羽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猛地回过神,微微昂起头,对上司淮霖低垂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昏黄光线下,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看不出太多情绪,却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有些仓惶的影子。
悸满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贫乏。她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一些恰当的、能表达内心感受的词汇,却发现任何华丽的辞藻在那首直击灵魂的曲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脑海中反复回响的,只有那苦涩却有力的旋律,以及司淮霖在台上微闭着眼、全身心投入的侧影。
她愣了很久,久到司淮霖都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转身去拿吉他时,她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从喉咙深处,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挤出了一句:
“真的……很好听啊。”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饰,平淡得像一杯白水,却因为承载了太多无法言喻的情感而显得沉甸甸的。它不是客套的恭维,不是敷衍的赞赏,而是灵魂在那一刻被触动后,最本能、最直接的回响。
这次,换作司淮霖愣住了。她准备去拿吉他的动作停顿在半空,目光重新落回悸满羽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错愕。她听过太多评价,有客套的“不错”,有起哄的“牛逼”,有不耐烦的“换一首”,却很少……或者说,几乎从未听过这样一句,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真挚的“很好听”。那喜欢,像是穿透了酒吧的喧嚣,穿透了世俗的评判,直接抵达了她用音乐构筑的那个孤独世界的核心。
一种陌生的、微热的情绪,像一滴温水,悄然滴落在她惯常平静的心湖上,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看着悸满羽那双依旧泛着红、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澈和认真的眼睛,唇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真实的、带着点不可思议的、清浅笑容。
“谢谢你。”她轻声说,这三个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
两人没再说话,司淮霖背起吉他,掀开门帘。悸满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再次穿过那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狭小空间,走出了“拾光”酒吧。
门外,夜色已深。小镇的喧嚣早已沉寂下去,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伫立在街头,在冰凉的夜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海风变得更猛烈了些,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碎纸,打着旋儿。
悸满羽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干净得刺眼。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姑姑一家,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仿佛她今晚是否回去,是否会露宿街头,都与他们毫无干系。那份残存的、对亲情最后一丝卑微的渴望,像退潮后裸露出的、尖锐的礁石,硌在心口,带来一阵阵绵密而深刻的疼痛。
走在前面的司淮霖斜挎着那个黑色的琴包,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人的沉默和低落,放缓了脚步,侧过头,目光落在悸满羽低垂着的、被发丝遮住大半的脸上。
然后,她很自然地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悸满羽那只冰凉的手。
这似乎是她们之间第无数次牵手了。悸满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以及那层分布在指腹和虎口的、因常年按压琴弦而磨砺出的薄茧。那茧子并不粗糙得令人不适,反而像是一种独特的纹路,记录着少女与命运抗争的痕迹,为这双纤细而有力的手,增添了一分坚韧的色彩。鬼使神差地,悸满羽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回握住了那只手,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随即,她又像是被自己的大胆吓到,想要松开,指尖微微一动。
司淮霖却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反而更紧地握牢了她的手,力道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
“看路。”她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一句,目光扫过前面一个不平的小坑。
两人牵着手,沉默地行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夜色浓稠,只有脚步声和风声作伴。走了好一段,司淮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还回不回去?”
悸满羽像是被这个问题刺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回去?回那个充满抱怨、嫌弃和冰冷目光的“家”吗?她眼前闪过姑父不耐的脸,姑姑敷衍的眼神,爷爷奶奶刻薄的话语……胃里一阵翻涌。那股被压抑了整晚的、属于十七岁少女的、微弱却真实的叛逆,在此刻悄然冒头。她不想回去,一刻也不想。
她抬起头,看向司淮霖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的侧脸。明明认识不到一天,她却对眼前这个少女产生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这种信任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如此坚定。她抿了抿唇,最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轻轻地,摇了摇头。
司淮霖似乎并不意外。她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点……了然?
“总要睡觉吧,”她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明天还要上课哦。”她顿了顿,侧过头来看她,昏黄的路灯在她眼中投下细碎的光点,“没地方住的话,不介意……可以跟我来。”
她没有过多地询问,没有虚假的客套,只是给出了一个实在的、带着温度的选择。她说的话有时很多,有时很少,但悸满羽能感觉到,每一句,都出自真心。
悸满羽没有犹豫,再次点了点头。
司淮霖便不再多言,牵着她,拐进了另一条更窄、更旧的小巷。她们走了很久,脚下的路渐渐不平,两旁的建筑也愈发低矮陈旧,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很有年头、墙皮大片剥落的旧式居民楼前。
已是深夜,楼里大多窗户都黑了。只有最底层一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微光。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巧从门口走出来,似乎是要倒垃圾,看到司淮霖,很熟稔地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夹杂着些许港话味道的方言说道:
“霖霖回来了喔?今天怎么这么晚哦?唉,我今天顺路去你那儿检查了一下,厕所那个漏水毛病又犯了吧?你就别跟你阿婆我客气了,你每天回来那么晚,我帮你找人修一下,用不了几个钱的!我已经联系你何叔叔帮你找人修了,明天就过来。你别又偷偷早上往我门口放钱哦!跟你讲不听!你看你瘦的,早点上楼睡觉,明天还要上课的呀!”
老奶奶语速快,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关切。悸满羽只能听个大概,但那份毫不掩饰的慈爱和温暖,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与她在姑姑家感受到的冰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奶奶絮叨完,这才注意到司淮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愣了一下,昏花的老眼眯起来,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更加亲切的笑容:“诶?这是谁呀?生得这么白净好看?”
司淮霖紧了紧握着悸满羽的手,语气自然地回答:“阿婆,是我同学。”
“哦哦,同学好啊!行,那你们快上楼吧,小心一点啊,这两天楼道灯又坏了,物业也不来修,真是的!”老奶奶连连摆手,目送着她们。
司淮霖道了谢,牵着悸满羽走进漆黑的楼道。
果然,才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没几步,头顶那盏声控灯像是垂死挣扎般急促地闪烁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随即彻底熄灭,周围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便变得异常敏锐。灰尘的气味,老旧楼道的潮湿气,以及身边人清晰的呼吸声。
悸满羽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心脏猛地一缩。
黑暗中,传来司淮霖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然后,那只一直牵着她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得更近了些。
“胆小鬼,”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近乎宠溺的调侃,“牵紧了。”
“胆小鬼”这三个字,此刻听起来不像是指责,反而像一种亲昵的、带着保护欲的称呼。悸满羽脸上有些发烫,心底却因为这句话和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奇异地安定了下来。那股缠绕了她一整晚、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沉重疲惫感,似乎也在这一刻,被这黑暗中的温暖和调侃,驱散了一点点。
她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在完全的黑暗中,依靠着彼此的牵引和脚下试探的触感,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楼顶那片未知的、属于司淮霖的领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