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仍然不被允许出门,父母以天气不好为由将他关在屋子里。
解骅坐在窗边,看绵绵不断的秋雨落下,一道道水形成的线从天上落下、又坠入地里,心也跟着那场阴雨一直从天上拽入地下,从美好的、值得纪念的回忆到不堪的、不忍再见的回忆,连带着它们一起坠入了地下。
解骅从枕头下找出一张照片,这是仅剩的一张两人的合照。在他被送去老宅后,父母对他的房间进行了全方位的搜索,势必不给他留下一丁点的念想。不过还好,这张照片是他和离凇在高中毕业时一起拍的,他一直把它放在校服的口袋里,三年都没有拿出来过,它很幸运地躲过了搜查。
看着那张照片,解骅鼻尖一酸,它同样出自于宋可新之手,把两个人拍的青春有活力。指尖摸过照片上微微发卷的边缘,皮肤上带着的温度似乎让照片活了过来。
那时阳光正烈,蝉鸣声漫过整个操场,他穿着校服被云知拉着跟离凇一起往宋可新的镜头里面凑。
离凇笑得比太阳还要耀眼,一只手悄悄勾着他的手指,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自然躲不过镜头,云知当时还打趣两个人黏乎乎的,当着这么多人面也不害羞。
直至指尖触到相纸锋利的边缘,才惊觉自己对着照片发了好久的呆。指腹在照片上磨了又磨,把相纸蹭得发烫,照片里的两个人还在笑,发丝在空中交缠,可指尖的温度怎么都透不过相纸,笑声也被困在了时光里,再也无法触碰。
解骅将照片按在胸口,想捂热那点凉透的回忆,他记得清楚,那年夏天的风明明那么炙热,此刻却冷得钻心。分开从不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是每一次回忆起旧时共处的时光,或许是发呆时不经意想起,或许是某个物品,或许是某个人无意间提起……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把照片塞回了校服口袋里。一闭上眼,离凇的笑就在他脑子里晃,像是一根又细又长的针轻轻地扎着他的胸口,不疼,却让人睁不开眼。
毕竟,就算睁眼,那人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在为他对远方爱人的思念数着节拍。
解骅坐回椅子上,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具体在想什么,但就是很想很想离凇,想见见他,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看见他一根头发丝也行,随便说句什么话都好。这种思念不张扬不肆意,却沿着他的血肉疯长,让他无处可退。
他的父母只关了他一个月,就把他给放了出去,允许他出门,只是暂时不能见离凇,也不能无缘无故去联系离凇。
解骅推开久违的大门,重新站在了日光下,三个月过去,如今已是十二月份。今年的冬天来得又早又急,偶尔吹出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解骅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颈,空落落的,连一条舒服的围巾都没有。
他立即跑回去,翻箱倒柜地找,他有一条深蓝色的围巾,那是离凇之前在秋天送给他的礼物。等找到心心念念的围巾后,他心满意足地将它围在脖子上,手法粗糙,蓝色围巾很潦草地挂在上面。
解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儿想念之前为他系围巾的人,他只会弄很普通的形状,把围巾往脖子上一搭,再简单绕一圈就行。可离凇不一样,他会把围巾搭在他的脖子上,坏心眼儿地勒紧又弄松,再抽出一端从另一端的肩膀后绕,另外一端也同理,末了再把两端都收进前面被弄松的口子里,稍微收紧就完成了。
老实说,他觉得离凇的手法跟他也差不多,可最后呈现出来的效果却又比他好那么多。
解骅在镜子前尝试了好几次,最后烦躁地将围巾收回了衣柜中。他想,他要等和离凇下次见面时让他给自己系。
……
夜色渐渐漫进窗棂,解骅蜷在沙发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晃了好久,最终还是打开了聊天框,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前一天,是两人睡前在互道晚安,后面也跟着月亮的表情包。
解骅的手指在输入框中输了又删,他总觉得“我想你”太过直白、刻意,可转头一想,离凇本就是他男朋友,这句话他不说,还等着谁来说呢?
[我想你了。]
[好想你好想你。]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解骅缩回了手,心想自己都二十一岁了,怎么谈个恋爱还跟十八岁时一样,愣头愣脑,无遮无拦。
[我也很想你。]
两人的聊天内容跟以前没差别,不过是对方生活里的琐事,末了总要再发一两句腻歪的情话收尾。
睡觉时,解骅一脸的郁闷,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解骅想过用自己来威胁父母,拿把刀架在脖子上,如果不同意,他就会立刻死在他们面前的那种。但是……用生命来威胁父母是最愚蠢又直接的做法了,他觉得还没到那个时候。
可思念却是如此苦涩,他从未觉得夜晚如此难熬,比离凇出国的那三年还要难熬。那三年还有盼头,他每天划着日历上的日期,一天天地数着等离凇回来,可现在呢?父母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松口,种种迹象表明,遥遥无期。
又过了几天,父母把他重新带回了公司里,继续从助理做起。
解骅拎着包走过旋转门,一身定制西装衬得他身姿挺拔,肩背挺直,他抬头看着玻璃中映出的黑色西装,想到了那个总爱穿黑色衣服的人。
解骅跟在父亲后面走进会议室,手里捏着刚打印好的资料。总说人靠衣装,可他到底是年纪轻,经验不足,还是能看出脸上的青涩。
长桌两端的人已然落座,对方的目光扫过来时,解骅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
他们家的纺织企业主打中高端面料,业务覆盖国内与国际市场,货柜轮的航次表被排得满满当当。可是近期原材料流动得很厉害,每当从国外采购好原材料后,常常卡在了清关环节,误了航期得贴上很大一笔滞期费。
而今天来谈合作的人,是另一家公司的陈总,他恰恰在那边有成熟的人脉,手里还捏着几条稳定的供应链,只是他们的成衣加工厂才刚刚起步,资金链紧缺,正需要解家这样有稳定海外渠道的老牌合作商合作。一个缺钱,一个缺路,两家坐在谈判桌前,简直是一场缘分。
明明两家都清楚这次合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谈判桌上从无情分可讲,两边的人将每一页合同都翻得沙沙作响。
对方压了口热茶,看似闲聊着,“这费率降得很低了,要是旁人是不会有这个价的。”
解先生很慈祥地笑着说:“你这费率比我们找的第三方还要高两个点,说是内部价格,可这一年的账要是好好算,多出来的钱都够买一艘货轮了。”
解骅坐在一旁记笔记,所谓的合作从来不是简单的“你买我卖”,虽然父亲有时候思想守旧古板,但在某些事情上确实值得他好好学习。
“那就这么定了。”
解先生率先伸出手,对方笑着回握,之前为自家利益明争暗斗的心思早已无声地融进了一声“合作愉快”里。
解骅看着两份签好的合同并排放在一起,印章沉稳又鲜亮。
“怎么样,能适应吗?”
“能,之前又不是没见过。”
“能就好,这早晚是你肩上的担子。”
生活回到了父母所期待的方向,解骅在进公司一年里谈下了不少合作。父母为了庆祝儿子的成长,也是纪念两人分手一周年快乐,挑了一个不忙的时间,又请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约着一起吃饭。
……
包厢里暖黄的光漫在木桌上,解骅漫不经心地坐在角落里,指腹轻轻蹭着杯沿,包厢门口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抬起头时,撞进了一双同样带着错愕的眼睛里。
是他,是离凇!
离凇的小臂上正搭着刚收起的外套,脸上腾起欣喜,目光直直地在对方脸上顿了两秒。
这两秒钟,是专属于他们的时间。
双方父母正在说着工作上的事情,一时没人察觉出角落里的沉默。
解骅看着对方悄悄往前迈了一大步,眼底翻涌着惊讶、欣喜,甚至还有一些没收住的委屈,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白纸在狂风里转悠了好几圈才被人拾起,慢慢舒展开来,却还是带着折痕。
空气里的交谈声都被隔绝开来,解骅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抵着胸腔,和对方眼里闪着的亮光轻轻地连在一起。
解骅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坐过来,还不忘指了下自己旁边的座位。
离先生的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就算现在各有打算,朋友还是要做的啊。”
裴女士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笑,“都是好孩子,虽然中间发生了不太愉快的事情,但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
解骅看着和和气气的四人,他们非常清楚,从小长大的两个人在多年相处中建立的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割舍的,更不用谈他们还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回忆。又过了一年,两个孩子已经按照他们的规划步入人生正轨,他们足够成熟,懂得拿捏分寸、权衡轻重,不会因为一时的错误影响长远。所以,他们不会再以之前那样亲密无间的姿态相处,在日后合适且正常的场所偶然遇见时,双方也能够坦然相待,以朋友的身份维持联系,这种默契不需要长辈提起,早已经成为一种无需刻意强调的共识。
解骅再次看向谈笑风生的四人,第一次觉得他们这么可怕。
饭后,天色已染上深蓝。
父母们早被司机接走,从车窗里探出几句叮嘱声,又随着引擎声渐行渐远。
解骅跟离凇并肩站在门口,看着车灯融进沉默夜色里。他还记得小时候两人总爱趁长辈们不注意,饭吃到一半就立刻溜下去,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只是想跟对方待在一起。
“走吧,还等着我请你呢。”
夜风卷着冬日的气息漫过来,两人并排着往外走,步子缓慢,像是在散步。
“离树种怎么样了?活下来了吗?”
“还没呢,你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
“你那么厉害,连小小的梨树种都搞不定。”离凇顺手挽过他的手臂,脸上挂着点戏谑的笑。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把它们给煮了,不然怎么那么难搞?”
“没有,这是我找当地的居民要的,绝对没动过手脚。”
解骅嘟囔着:“奇了怪了……算了,等我哪天闲下来让我老师看一下,他是这领域的专家,绝对能找出问题。”
“解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