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轮到你们自己,为什么又沉默了?你们也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呢?”
“体谅你,如果你带回来的是个姑娘,我可以不论她的出身、相貌、学历,这些通通都不重要!”事已至此,解先生宁愿儿子带回来一个不堪的女孩儿,也不愿那是一个处处都符合他预期的,除了性别不对的离凇。
“哼,绕来绕去,还是性别。”
解骅泄气般地看向窗外,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是从两个母亲怀上的一刻就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他望着屋下晃着的红灯笼,他很想将这件事情怪在运气上面,要是他母亲当时怀的是女孩,那这条路走起来会不会无比顺畅?两个人说不定在高中一毕业就直接被双方父母打包送去结婚。
可是……解骅猛地惊醒,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如果连他都要这样想,那他心里岂不是也在排斥同性恋吗?解骅第一次感受到潜移默化这四个字的威力,他从小接触到的同样是异性恋的教育,见到的都是男女凑成一对,除了在利切夫科旅游的那几天,他几乎没看到过同性恋的身影。
此刻的他,无比后悔将自己困在了那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如果不是遇上了离凇,他或许根本不会关注同性恋这个少数群体,说不定……说不定他也会去鄙夷这类群体的存在。
解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想什么事来填补自己空白的大脑。
坐在高椅上的父母还在说着什么,可他已经无心去听,整个人蔫头呆脑的,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啪!”
一个利落的、不留情面的巴掌狠狠落在了解骅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右脸颊传来,他怔愣着抬手一摸,指腹沾了点刺目的红。
“哎,你打他干嘛?好好说不行吗?”
裴女士向外面的管家使了个眼色,后者则快步将人给拉了出去。直到被扶进屋子里时,解骅的脑子才清醒过来。去想没可能的事情毫无意义,现实情况是他跟离凇遇上了,两人很自然地相爱,他也从来没有歧视过同性恋群体。
解骅望着窗外的梨树,愈发怀念以前的时光。
他就这样一个人从早坐到了晚,日落月升,昼夜交替,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照这个架势,他不知道他爸妈还要关他多久。
解骅的心里开始生出一个念头,先跟父母假意求和,再偷偷跑出去,世界那么大,总有个地方是他们无法横行霸道,一手遮天的。
他当即拿起手机,打开还停留在二十多天前的聊天框,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输入文字:
[离凇,我们分手吧。]
对方久久没有给出回应。
解骅握着手机的手出了不少汗,他跟离凇在做任何事情上都很有默契,他觉得离凇能看懂这行文字背后的含义。
要是真心要离开,两人估计都不会用“分手”这样的词作为结束语,就像是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很正式地说一句“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而是那独属于他们才能读懂的情话。
“急死我了,怎么还不回消息。”
解骅的心里无比焦躁,可他更不敢给离凇打电话,他觉得铁下心要分开的人就应该拉黑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更不可能还会联系他。
解骅平复好心情,让监控下的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决定的人,这时候就很有必要学习一下云知,眼睛低低地垂着,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
终于——
“叮!”
解骅按捺住所有的激动,叹了一口气才勉强打开手机,对话框中发来:[你决定好了吗?]
解骅一看这个,便知道他肯定明白了,如果是真心要离开,离凇看到这条消息后只会发出一句:[再见了。]
离凇曾经说过:热热闹闹地来,安安静静地走,才是一段恋情最沉浸和最体面的开始和结束。
解骅动了动手指,一脸悲痛地发出:[决定好了,就这样吧,我们跟家里人都斗得太累,结束对每个人都好。]
[嗯,祝你幸福。]离凇还在这句话后加了个梨子和梨花的小表情,解骅一看就认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做完这一切后,解骅心情大好,可又不能做得太过分,他只能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裹进被子里,活像一个爱而不得的苦命人。他觉得自己演技不错,各种小细节也拿捏得很好,就算是监控背后的微表情专家把视频来回放个八百遍都挑不出一点错处来。更何况他已经明智地躲进了被子里,他们总不可能根据他睡觉的姿势来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吧。
心里想着美滋滋的事,睡得也格外香甜。
这是解骅在老宅里睡的第一个好觉。
……
次日。
解骅是被窗外的阳光照醒的,暖乎乎的阳光格外明媚、灿烂,在这深秋的季节里着实难得。
他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是一副神色忧郁、全身无力的状态,可没办法,镜子里的他看着面色红润,两眼有神,倒是应了一句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但是,该装的还是得装,该做的表面功夫不能落下。
解骅披了件外套,跟往常一样下去吃早饭。与之前不同的是,他不会再把手机带在身上,像是为了能第一时间收到某个人发来的消息。
他的父母还没有走,很少见地跟他一起吃早饭。
解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父母,他们看着精神不太好,眼里都透出疲态,不知是来自于劳累还是昨晚整夜失眠的缘故。
谁都没说话,就像三个无情无欲的进食机器。
解骅看着手中的汤勺,想到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候的一家人总会在一起吃早饭,他觉得那是一天中最开心的一个时间段,他能一睁眼就看见爸爸妈妈,能跟他们笑着道别……父母当时工作忙,有时候匆匆吃两口,但也会挤出时间叫他起床,叮嘱他这一天要完成哪些事情,绝对不能偷懒之类的话。
现在回头看,那的确是一段无法忘记,只能在他的脑子里不断重现的时光。
一顿早饭渐渐接近了尾声。
裴女士搁下餐具,擦了擦嘴,开门见山:“你跟离凇分开了?”她看起来自然极了,丝毫不觉得窥探孩子的私生活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
“你们现在满意了吗?”
“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这是你应该做的。”
“那你们应该挺满意的,这么多年,你们想看的不就是现在的局面吗?”
裴女士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忍不住劝着:“花花,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获得幸福和快乐,这其中的路也有很多,可你偏偏选择了一条死胡同。”
解骅没说话,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应该很沉默,刚跟谈了六年的男朋友说分手,悲或是喜的情绪都不应该表现出来。
这顿早饭吃得索然无味。
解骅仍然是呆在老宅,只是没再去跪祠堂,也没那么多人在暗中看着他,屋子里的监控也全部拆除。
他推开那扇曾无数次渴望触碰的大门,门轴轻转时发出细微声响,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大好阳光漫过门楣,在脚下投出一道清晰的界限,一亮一暗,他站在阴影里,忽然就失去了迈步的力气。
他曾经以为,自己挣脱束缚后能肆意奔跑,可只有真正站在空旷的庭院时,他才恍然大悟——那些有形的囚笼被拆除了,无形的却早已刻进骨血。就像现在,指尖触着冰冷的大门,目光掠过外面天空的轮廓,他竟想不出应该用何种心境和姿态来踏入这片梦寐以求的自由。
解骅心里清楚,这并非是自由,而是一种警告,带着点儿威胁。短暂的松动从来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换了种方式将一把剑悬于脖颈之上。就像是某些养狗的人,他们会短暂地松开牵狗的绳和套在他脖子上的环,不是为了任其自由奔跑,而是为了让它看清那根绳始终掌握在他的手里,选择权也在他那里。
解骅站在门口前,不知不觉间站了一个下午。
暮色四散时,他重新走回屋里,空荡荡的走廊里,曾经藏着监控的角落已经没有那些会盯着他的“眼睛”,可他却觉得比那些夜晚还要可怕许多。现在的畅快呼吸,无人监视,不过是为了让他深刻地记住、记住以前在这里的每一天。
解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着“滴答”的老旧钟声入眠。
他原以为自己会睁着眼睛到天亮,毕竟这几日心里总是很沉,像是压了块浸满水的棉絮。
或许是窗外的杂音太均匀,或许是枕边的月光太轻柔,他的眼皮慢慢地垂下,没有那些翻来覆去的煎熬,也没有辗转反侧的梦境,浅浅地坠入睡眠中,像一叶小舟在平静小溪中飘荡,终于寻到了港湾。
这不是一个糟糕的夜晚。
等到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能看出点儿月亮的轮廓,透着点朦朦胧胧的白光。
解骅慢慢地撑了起来,他竟然觉得这样的生活还不错,可那也只有一秒钟。他还是会无数次想起离凇,想知道他最近的睡眠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家里人是如何看管他的?每到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起云知曾痛批过他跟离凇,两个人都是恋爱脑,谈个恋爱而已,恨不得跟对方天天都黏在一起,没考上同一个班叫做分开,没能一起出国读书也叫做分开……太多太多,总之两个人没待在一起都是分开。
解骅的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他现在跟离凇也是分开的状态。
他又在老宅里待了快一个月,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里,被他的父母带回了家里。
车窗外的细雨斜斜地织着,将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车窗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一般,连一句话都凑不出来。
解骅侧头望向飞速倒退的街景,恰巧看到玻璃上的雨珠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断断续续的。旧的雨珠落下,还会有新的来填补上,只要雨还在下,就永远会有新的雨滴代替旧的雨滴,似乎是一种交替。
他又侧头看了眼一旁的父母,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看着窗外的雨景,他又忍不住想到离凇,心里的思念被秋雨泡得发胀,满脑子都是爱人的模样——他笑起来时特别好看、特别迷人,他想看看离凇笑起来的样子,下意识打开手机,映入眼帘的却是单调乏味的壁纸。
是的,他想起来了,他为了不让他们看出破绽,连壁纸这样的小细节也处理得很好。
可思念又过于沉郁,泡在这场秋雨里怎么都压不住。沉闷的气氛里,雨滴持续不断地拍打着车窗,又好似敲在他的神经上。
从想念离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场雨不仅淋湿了窗外的世界,也湿透了他沉甸甸的心事。
雨还在下,车子载着满身的沉默与未能成形的思念,沉稳地驶向一个名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