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晞侧躺在美人榻,她换了寝衣,肩罩一件素白纱袍。云鬟拿着齿梳与兰膏为她养发。
她下午与刘盈儿等人游园赏花、饲鱼采莲,顺嘴数落了谢翩那呆子几句,姐妹们也纷纷宽慰她,晚上又大饱口福,这会儿再见到男人,心中愠意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听到推门与脚步声,夜风吹进,珠帘清响,谢长晞此时没白日那么有活力,嗓音显得慵懒:“和我有话说了?”
谢翩垂眸立于帘外,视线仅是凝在青砖地的缠枝莲纹样上,光线昏暗,辨不清他脸上神色。
“殿下,我已跪足五个时辰。”
“哦,然后呢?”谢长晞捻着半干的发梢,云鬟识趣地退至一旁,“你是来认错,还是来喊冤?”
“不是认错,也非喊冤。”帘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但也想告知殿下,我丢失了极重要的贴身之物,误解是江清水所盗,事出有因,请殿下原谅。”
谢长晞也想起来了,随口问:“丢了什么?找到了吗?”
“……”
谢翩:“已找到。”
把他气死了。
白日里,那位门客手里捏着他的耳环,光明正大地说:“试试谢公子身手,未曾想到一偷便成。”
似乎还是他过去认识的人,谢翩信不过,瞒下失忆的事情,但为了探寻身世,思量再三,还是上了同一条贼船。
那人临走前似笑非笑地说:“你非蠢人,用不着我说也应当明白,在公主府与她作对讨不到任何好处。”
谢翩收回思绪,眸色愈沉,终是哑声道:“殿下赐我名姓,予我容身之处,我……感恩殿下。我虽愚钝,但略同拳脚,体力尚可。若是跑腿传话、守夜巡防,但凭殿下差遣。”
他脊背绷得笔直,帘里的人似是不解反问,“跑腿护卫?”问完就没声了,谢翩忍不住又应了一声:“是。”
随后只听公主打了个哈欠,声音软糯了许多:“那么麻烦这位跑腿侍卫,替我去膳房领一碗圆子。”
声音很轻,幸而他耳力极佳。
谢翩以为这是在考验他,很快便端着食盒回来了,却发现房门关着,只余下两盏守夜灯。
云鬟客气地道:“谢公子,殿下已经歇下了。”
谢翩身体一僵,才知道原来只是戏弄他。他眸中神色变化,最终喉咙里滚出一个嗯字,放下食盒准备离开。
但又听云鬟笑说:“殿下的意思是,公子一天没吃饭了,这碗圆子权当犒劳。”
……
如此平安过了两日,谢长晞想起别家府邸总会组织门客娱乐活动,增进情谊,便传话梅园六位用过午膳后在宝珠亭集合。
上次吃饭谢翩未来,这次特意嘱咐他及时赶到。
宝珠六角攒尖,满亭浓荫绿意,阶前石榴燃起簇簇火红,映出片片绯红。
谢长晞来时,众人已到齐,目光扫过谢翩与江清水,见二人座位左右相邻,她愣了愣,笑问:“你们俩和好了?”
谢翩:“……”
江清水:“……”
实则是江清水因为一些事耽搁,最后一个才到,唯剩的空座便是谢翩身边,但话绝不能这么明说。
江清水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听旁边那始终如冰山似的谢翩忽然开口道:“殿下说笑了,本就是误会,我已向江公子道歉明意,昨晚送去了伤药,以后自当和睦相处。”
江清水笑容一僵。
原来是你,他还以为是公主送的呢,白高兴了。
还有,怎么抢他台词?哥们儿你的清高人设呢?
谢长晞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左侧的林与房温声道:“今日天光正好,不知殿下唤我等前来,有什么趣游?”
“当然。”她神采奕奕,折扇一挥,云鬟便捧出一只木盘,盘上盛着一叠纸牌。
秦芩好奇地说:“是叶子戏吗?”
牌一翻,写的不是数字,而是文字。
见众人摸不清头脑,谢长晞更是得意,眉眼弯弯,露出两排贝齿:“这个是我从话本里看见的,感觉很有意思,游戏叫做谁是卧底。”
亭中霎时寂然,六个人身体齐齐僵硬。
“根据牌的内容分为卧底和公主两个阵营……若卧底全部淘汰,则公主胜利。赢者有赏,输者有惩。”
云鬟念完规则后,谢长晞问:“大家有什么疑惑吗?”
谢翩略有思索,“殿下,牌的内容都是你设置的吗?”
谢长晞:“是呀。”
“那殿下岂不是能更快地猜到我们的身份?”
谢长晞撑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因为我是公主呀。”
谢翩:“……”
他别开眼,不再说话。
除了谢长晞,六人心思各异,身份不明,但或多或少都有胜负欲,很快就专心投入到游戏当中。
轮了四局,三局都是卧底胜利。
谢长晞气愤填膺地说:“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
韩流照幽幽地说:“殿下,那下一局您可千万别抽到卧底牌了。”
时间慢慢流淌,暑气渐消,忽然有侍女来禀报:“殿下,东宫来人了。”
在场所有人动作皆是一停,谢长晞毫无察觉,当即放下牌,颠颠跑到舜华堂去了。
她前脚刚离开,宝珠亭后脚的氛围就变得冷滞,一摞牌径直扔在石桌上,不复游戏时候的轻松愉悦。
韩流照似笑非笑:“我说你们翻脸的速度也太快了。”
秦芩面露疑惑,不知她是何意味。
江清水瞥了她一眼,“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太子有何消息?”
“与我何干?”韩流照耸着肩摇摇头,“但我倒是想知道,他一个乞丐跟上去干嘛?”
亭外,谢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角。
谢长晞提着裙裾欢欢喜喜地跑进舜华堂,珠钗在鬓边轻颤,嚷嚷道:“皇兄又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东宫来的人是一个老公公,他忙不迭地迎上去:“哎呦,公主跑这么急,别摔着了。”
待看清木箱里露出的一角,谢长晞猛地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向万德:“万德公公,这、这是什么?”
万德和蔼地回答:“回公主,是太子亲选的三字经、千字文、童蒙须知……”
“停停停,别念了。”光是听着名字谢长晞便觉得额角发胀,头晕得厉害。她艰难地吞咽口水:“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得知您广纳门客,特命您熟读经书,与众才俊共同进益。”
“真是这样?不是为了别的报复我?”谢长晞蹙着眉,纤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我都十七岁了,怎么还要读这些教三岁小孩的东西?”
万德露出早有预料的神情:“太子说,治学如登阶,当循序渐进。”
……听着就不像夸她的话。
谢长晞垂死挣扎道:“可是我没有时间读这些书,我有好多事情要做,我要,我要算账,做女工,还有锻炼身体。”
万德微笑着听完,心领神会:“太子还交代,您一月读一本,年前读完七本即可。”
“……”谢长晞眼神幽幽,“皇兄真是了解我。”连她会说什么都猜到了。
“太子与公主感情深厚,兄妹连心乃是自然。公主莫要如此愁绪,太子最后还说了,公主若是提前读完,便可前往宫中叙话。”
宫规森严,未得传召,即便是皇子公主,开府后也不能随意入宫。闻言,谢长晞小脸皱在一起,满是纠结,最后嘟囔说:“我知道了!”
万德走后,谢长晞盯着满箱的书发愁,余光忽然瞥见谢翩从门前经过,她眼波流转,心里瞬间有了主意,喊道:“谢翩翩,你过来。”
谢翩恭敬行礼,“殿下。”
谢长晞摸了摸下巴,问:“你识字吗?”
谢翩依言道:“我乞讨出身,未曾读书。”
此话正中谢长晞下怀,她欣喜地说:“那你有福了!”
“本殿下教你读书!”
谁教他读书?
谢翩难得面露茫然。
却见谢长晞老神在在,“你想不想去蓬莱客学习?仙气飘飘,花酒相伴,实乃读书圣地。”
谢翩片刻失语,薄唇翕合,发现自己除了“想”没有别的选择。
他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殿下兴致一来说走就走,欢欢喜喜地备下小车,心中总觉得哪里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
谢翩轻轻拧着眉,“只有我与殿下去吗?”
“对。”谢长晞好几日没出门了,这会儿心情愉悦,“又不是什么好事,不用那么多人跟着。”
谢翩:“……”
马车辘辘,很快便到了地方,然而今日的蓬莱客却与往常不同,向来热热闹闹的酒楼冷冷清清,不见一人。
谢长晞疑惑地走上前,布衣小厮正忙着擦桌,见到她,连忙躬身赔笑:“给殿下请安。实在不巧,今日东家吩咐,闭门歇客一日,整理内务,还请殿下见谅。”
谢长晞期许落空,顿时蹙起眉头,颇为惋惜地“啊”了一声,“怎么偏偏是今日……”她心有不舍,也只能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刚迈出两步,却听那小厮又笑着开口,声音压低了些:“殿下若是实在想寻个清静雅致的地方歇脚,前面巷子尽头右拐,有一处‘听雪小筑’,乃是我们东家私用的斋馆,平日里不待外客。小的见殿下是常客,今日又白跑一趟,若是不嫌弃,殿下不妨去那里解解馋?”
谢长晞还是头一回知道蓬莱客东家另有私斋,又惊又喜,“当真?我怎么未曾听过?”
小厮道:“小的哪有胆子敢骗您,那儿景致更幽,酒色亦是独一份的,殿下去了便知。”
“好好好。”谢长晞立刻转嗔为喜,也不追问更多,只当是自己得了特殊关照,招呼了一下谢翩,“走罢。”
谢翩默不作声地跟上,目光掠过那躬身垂首的小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
听雪小筑果然隐蔽,白墙青瓦,门庭素雅。一名青衣侍从见了谢长晞便恭敬引路,待谢长晞走到一条曲折回廊时,他人影已悄然离去。谢长晞没怎留意,满心期待着,直到眼前豁然开朗,她瞳孔骤然紧缩。
金丝垂帘,靡红翠绿紫绵相间,丝竹不停,歌舞不歇,传来男笑女欢的暧昧声音。
听雪小筑?清静雅致?
这明明是青楼啊!
情爱一事,谢长晞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看春宫图了,此时大为震撼,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余光却见旁边的谢翩依然冷冷淡淡,不见任何波动。
这么镇定?岂不是显得她九公主很没见过世面?谢长晞立刻清清嗓子,努力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确别致。”
她作势要踏进去,却听谢翩喊她“殿下。”
“……我成亲了,不宜风月场所。”
比起谢长晞,谢翩听见的污言秽语更为清晰,他绷着脸,垂在身侧的指节紧了又紧。
谢长晞不乐意了,“什么风月场所?咱们是来读书的,你瞎想什么呢!”
谢翩:“……”
非得这样吗。
[烟花][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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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门客团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