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倚靠在床边,身下垫了床薄被,守夜不至于那么难挨。
她半睡半醒着,一听见床上有动静,便迷迷糊糊爬起来,将铜壶里的热水倒到盆里,帕子过水后拧干,重新盖到病人额上。
“我怎么了?现在是什么时辰。”骊玉扯掉帕子,睁开眼,神情恹恹。
“大夫说是病情反复,发热昏厥。”婢女打着哈欠替他拢好被子,“卯初了。”
“我睡了多久?”
“从昨个儿您说要歇晌到这会子,拢共得有六七个时辰了。”
他记得自己只是想休憩一会儿,没想到体力不支又昏过去了。
骊玉不大高兴。
从小到大,兄弟之间,他哪一样不是拔得头筹、出类拔萃?连得病,他都是最少的那一个人,极少有现在这般不能自控自理的时候。
他扶额坐正身子,脑子昏昏沉沉,似乎有什么要事被他抛到脑后。
婢女端了碗药和一小碟蜜饯过来。
骊玉单手端起苦涩的药汁子,直往嘴里灌,一口气全喝了。
婢女知他自小要强,忍不住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也别太心急。”
他将唇抿成一条直线。
真相未明,他还没回京收拾那帮落井下石参他的老狗们,还有明镜台的鼠辈,怎能不急?
“你下去吧,守了一夜也辛苦了,换其他人来。”
“是。”
余光瞥见放在案上的团扇,他思量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沐浴更衣,让飞虎把魏管事叫到外书房,等会儿我有话要问他。”
……
魏管事回去后,担惊受怕一整夜,天色将明才睡下,睡到一半被人扛麻袋似的从床上扛起来。
“三爷要见你,随我走一趟吧。”
魏管事阿谀道:“不知小的哪里做得不好,好汉提点几句,感激不尽。”
飞虎踢了两下他的屁股:“三爷问你话你就答,别给我整这些弯弯绕绕的。”
人到的时候,骊玉已经沐浴完毕。
行军打仗时水源匮乏,一连十天无法沐浴都是常事。
为将者应以身作则,往日的少爷做派也得收起来,沐浴速度突飞猛进。
他让人备好水,也不用婢女服侍擦身,自己提了水桶从头浇到尾,水流顺着块垒分明的肌肉冲刷而过,再用澡豆洗身,卸去一身疲惫。
飞虎把人提到了书房,行了个军礼,邀功似的把管事和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扔到地上。
“将军,看我在他屋里意外收获了什么?好家伙,这么多钱,这家伙贪了不少啊,夜里都要抱着这个包袱才能睡。”
骊玉淡道:“在家唤我三爷或者侯爷,将军这个词不许再提了。”
飞虎低头:“是,属下记住了。”
骊玉坐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管事,眸色冷透,问他:“钱哪来的?”
魏管事听飞虎说了一路他们将军怎么军法处置不守军纪的士兵,早已是瑟瑟发抖,竹筒倒豆般把自己收郭媒婆钱的事全说了。
骊玉听得蹙起眉。
有母如此,人是一定留不得了。
“她在何处过夜?我要见她。”
管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给他带路。
主仆行至一处破败荒僻的小院,天刚亮,婆子伸着懒腰打开院门,跟一行人打了个照面,吓得魂都快掉没了。
骊玉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疑道:“确定是这儿吗?”
管事拍着胸脯担保:“绝不会错,那个女骗子就被关在这里。”
飞虎觑着侯爷的难看脸色,锤了管事一下:“她是骗子你是什么?”
管事羞愧地低下头。
骊玉沉默不语,负手前行,锦衣袍角拂过地上枯叶烂叶。
到了地方,飞虎拍门拍得山响。
“有人不,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骊玉嫌他粗俗,冷淡撇了他一眼,飞虎挠头嘿嘿笑了下,他是粗人,这都是行伍里养成的毛病,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屋里传来一阵翻滚摔地声,听得人肉疼。
良久,门后传来声响。
女郎的声音有些嘶哑:“谁?”
飞虎:“我们将军!哦不对,是侯爷。”
啊……是她那个死鬼冤大头丈夫。
可惜,对方活了,她豪门寡妇的美梦也跟着泡汤了。
冻了一夜,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两个细细的喷嚏。
“您有什么事吗?”
驱赶的话到嘴边,骊玉心有不忍,又给咽了回去,二人隔着门交流。
“女郎救了我祖母,在下合该致谢。下仆安排不当,让女郎在陋室中过夜,是我没有跟他们交代清楚,委实对不住女郎。”
青年有把好嗓子,声音如潺潺流水般动听,郭慈裹紧了身上薄薄的被褥,心中郁闷之情稍减。
“不必,都是我应该做的,郎君还有别的事吗?”
“女郎懂医?”
“我……我不知道。”
骊玉顿了顿,“嗯?此话怎讲?”
郭慈默了默,给人看病她是不会的,只是下意识做了,好像曾有过如此施救于人。
她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她有记忆始,她就跟一群陌生女郎和稚童被人牙子关在一个小院里,饥一顿饱一顿。
人牙子寄希望于她卖个高价,所以乐意施舍她一点草药治病,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短短半个月,她身边的人卖的卖,死的死,病死了就拿草席一裹拖出去。
能活下来,已属不易。
哪还顾得上记忆的事。
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茧子,以及沐浴时看到的身上的陈年旧疤,她想,除了容貌,她没一样配得上对方,可她更不想回到干娘那里被她再“卖”一次。
这一次,是嫁进公侯之家,下一次,就不知道会落到什么污糟地了。
与其被她卖,不如自卖。
况且,大夫说她遭人重伤,经脉受损,只有侯府才能供得起她流水一样花出去的药费。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了,说这么多,郎君是不是不想要我?”
骊玉被她直白的语气噎了一下,缓缓道。
“家母一时失察,受骗于人,这才有了这桩亲事。冲喜之事虚无缥缈,我从不信这些。你我门不当户不对,绝非良配,硬凑在一起无非是做对怨侣,在下无意耽误女郎的终身大事。”
“当然,白白误了女郎一场,在下愿意做出补偿。”
她不语,骊玉又道。
“之前许出去的聘礼一概不收回,权当谢礼,再加两百贯钱,女郎觉得如何?”
郭慈心虚地抠着手指。
不管他想不想收回都收不回了,礼单里的百年老山参已经被她炖了吃了,干娘一碗,她两碗,渣子都倒了。
钱嘛,她也用不上。
兵荒马乱,盗匪四起,一个弱女子拿着这么大一笔钱在外行走,无异于小儿持金过闹市。
出去就是一条死路,留下来才有生机。
郭慈开了门,眼神怯怯,楚楚可怜,看似商量,实则色诱。
她鼓起勇气道:“我不要钱,正妻当不了,当你的小老婆成吗?”
骊家三爷长得也算万里挑一,她不吃亏,到时候正妻进门了,她身子也养好了,就求他把她打发了,另谋出路。
骊玉:“......”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一言难尽的眼神。
旁边的飞虎转过头,腮帮子鼓得老高,快压不住笑声了。
实话说,图谋他的人不在少数,或为权势,或为才貌。
但没一个像她这样,残妆半褪,鬓乱钗横。
这副尊容委实难以打动一个自幼在锦绣堆长大,见惯美人的大少爷。
“三哥不要就让给我吧,我看她挺好玩的。”少年坐在树干上,手里提溜着个金丝笼,笼里住了只漂亮的鹦鹉,两条长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正好堂也拜过了,不用再折腾一次。”
郭慈眼底一亮,声音甜且糯:“也好!”
骊玉:“......”
好什么好?
他沉下脸训弟弟:“胡闹,滚回书房念书去,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学人娶什么亲?”
听到念书就头大,骊璇悻悻地被骂走了。
骊玉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在脑中措辞一番,试图降低对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女郎的伤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之亦然。女郎率真可爱,不顾世俗偏见,固然可敬。可是......追求人的时候不仅要看别人的品貌,也要看看自己的。”
郭慈:“?”
干嘛骂人?
小慈:开屏[撒花]
小玉:退订[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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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当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