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骊玉坐轿子回了慎微堂歇息,着人召来魏管事问话。
“方才七郎可代我行完大礼了?”
管事恭敬答道:“三拜都拜完了,若不是老夫人出了事,小的们已经把新夫人迎进慎微堂了。”
刘氏吩咐婢女送了碗席面上的炖汤过来,骊玉腹内空空,端起来施施然喝了,手边还放着那把拾来的团扇。
一连躺了十几日,人多多少少清减了些,也白了许多。婢女给他拿了身他少时穿过的宝蓝色圆领袍,腰间束以金带,耳后长发随意用一根白玉簪固定,金质玉相,浑然一副大家士族公子的清贵模样。
骊玉自幼勤学苦练,常年策马征战,练就一身紧实肌肉,块垒分明,胸肌迸发,个高腿长,猿背蜂腰。要不是清减了,估计穿不下这一身,倒是歪打正着了。
管事观他神色,面色苍白,但表情十分镇定悠闲,似乎对这门亲事并无太大抵触。
人是他找的,事是他办的,要是家主不满意,他难免悬心。
管事试探性问道:“新夫人还在厢房里等着,不知该安置在哪一间是好?”
骊玉将炖盅放回桌上,瓷器碰桌,发出清脆的一声。
“你办事办老了的,看着来吧,除了我的院子,哪里都行。”
管事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半截。
“是。”
“将人看严了,让她安分些,不能走漏消息。”他神色淡淡地扫过来一眼,“你若是有不懂的可来问绿溪,令行禁止,我麾下不允许有擅作主张的兵丁。”
“小的明白。”管事战战兢兢。
“明白就好,下去吧。”
管事行了个礼,退出房间,一出院,他抬袖擦去额上的汗。
屋里炭盆烧得旺,热得很。
定州离大祈国都只有三四百里,然则家主这六年来一直在外带兵打仗,只回过两三次家门。
多年不见,管事一颗心自然而然松懈了,浑忘了这位爷从前在家时就是个小霸王脾气,说一不二,常常笑眯眯地给人使绊子。
往后该打起十二分的心当差,小心为上才是。
*
新娘子被人一路带到了一间装饰素雅的厢房,离正堂处不远。
因没了团扇,她有话同婢女们面对面说便可。
刚被人扶着坐下,她略有些局促地开口。
“我的团扇似乎掉在正堂,烦请姐姐帮个忙,回去帮我找一找。”
历来只有入了洞房,由新郎亲自取下团扇才是正理。在此之前,新娘子绝不能叫人看了去。
新娘子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物件弄丢了。
没了团扇,跟话本里的妖精被人剥去脸皮,妖身堂而皇之地暴露在人前有何不同?
婢女自是理解,柔声宽慰:“夫人不必拘谨,更不必跟奴婢们客气,您且在此处安歇,我这便带几个人去找。”
“有劳你们了。”
她习惯性地将手伸进袖口,摸了摸,只摸到袖袋里的半个饼子。
婢女直勾勾地看着她。
新娘子:“......”
她下意识觉得自己应当从袋子里掏出些钱来打赏,然而却是一无所有,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得来的那些聘礼已经全数被郭媒婆收走了。嫁妆嘛,也只有一只寒酸的烂木头箱子,装了些旧衣旧被。
郭媒婆自认为言之有理:“等你到了她们那里,再添置好的就是了,堂堂侯府,哪能看得我们小老百姓的东西。”
没钱,身上的首饰暂时也动不得,新娘子只好换个法子,她温声问:“你叫什么?”
婢女:“奴名明月。”
“明月,好名字,我记住了,去吧。”
婢女只是一个三等丫鬟,想到自己的名字被主人家记住了,有了被提拔的可能,喜滋滋地走了。
然而她没等到婢女带着团扇回来,只等来了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管事。
新娘子故技重施:“你是何人?”
管事刚从家主那里寻了通晦气回来,一肚子火气还没发呢,冷笑道。
“我是谁?我是你爷爷!”
新娘子:“......”
*
新娘子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到了一间十分简朴的下房。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一张条凳,一方桌,桌上有个茶壶和一只豁口的茶杯。
她拎起茶壶晃了晃。
有水声。
壶嘴对准茶杯,手一倾,发出淅沥沥的声音。
新娘子浅啜了一口。
嗯,凉的。
凉水将就配着凉饼子下肚,没过多久,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
新娘子脱了鞋袜,跳到床上,将身子缩成一团,靠在角落里,将冷硬得像铁的被褥裹在身上。
屋里没有暖炉,天色渐渐黑了,越来越冷,只能靠这种方式取暖。捂了半天,被褥渐渐暖了,可手脚仍然冻得像冰一样。
她想,她的身子这么娇气,从前可能是一位小姐,也可能是士族门阀家中的豪奴,过着呼奴使婢、金银用之不竭的日子。
可是她的胃烧烧的,绞作一团,难受得厉害。看得出来,她以前一定经常挨饿,过得很不好。
疼得迷迷糊糊的,人就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梦里,她如同仙人般腾云驾雾,飞进了一座极其雄伟的大宅院,一眼望去,竟似望不到头,墙壁高耸入云,庭院深深,不知几许,四处金碧辉煌,雕龙画柱,端是一派富丽璀璨的景象。
脚下的腾云避开了那些琼楼高台,飘到了一处破败的院落,停下来不走了。
新娘子:“......”
不要停在这里啊……
她气得跺了两下脚,忽地踩空,掉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摔得她眼冒泪花。
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携一小女童从屋里奔出来,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少年衣服上打了很多个补丁,小女童却遍身绫罗,二人待她殷勤备至。小女童甚至蹲在她的脚边,对着她的膝盖呼气。
“奶娘说,呼呼就不痛了,我给你呼呼了,阿慈,你还疼吗?”
新娘子思考后道:“还疼。”
小女童瞬间面露难色。
“是饿了吧?吃点东西就好了。”善解人意的少年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树下,树下摆了张石案和一些旧陶碗陶碟,若叫文人看了,该作诗称颂这是一派天然野趣。
可新娘子打开盖子,发现里头是菜羹和糙米,脸色顿时愁得像地里收不上庄稼的老农民。
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女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肉,捧到她面前。
新娘子肉眼可见的乐了。
“哪来的?”
“昨个儿娘娘和太子殿下,还有一些官宦家眷出宫秋狩,运回来整车整车的皮子和肉,殿下他把这块鹿肉赏我了,我想到你们总是没有肉吃,就拿过来了。”
“秋收?种地还能种出肉?”
娘娘是谁?太子又是谁?
“先不管了,我肚子好饿,咱们来吃肉吧,一半做炙肉,一半留着做肉羹。”
“好啊。”
女童身量尚小,拖了只圆凳坐在边上看她们炙肉,少年做事很利索,先是用刀将肉剁成小块,用签子串成小串,然后搬出一只铁炉,起火烧炭,将火红的炭块丢进炉子里,把肉串置之于火上,小火慢烤。
鹿肉较之其他炙肉油脂更少,偶尔滴两滴漏到火里,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肉是好肉,只佐以简单的盐,便很香。
烤好后,少年先给小的吃了一串,“好吃吗?”
女童笑道:“滋味很好。”
少年又给大的递了一串。
新娘子张开口,正要咬下去。
一阵频繁的敲门声将美梦打破。
新娘子睁开眼,盯着头顶的青色床帐,盯了半天,愣是在上头找不到半点肉的痕迹。
她急得蹬了两脚被褥,一个不留神滚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