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冬日,晴。
银针以迅猛之势穿耳而过,耳珠上迅速冒出大滴鲜血,而后被人用帕子紧紧按住止血。
“嘶。”
“轻些!毛手毛脚的东西,怎么侍候侯夫人的?”
说话的人姓郭,正是定州城内有名的媒婆,因正逢干闺女的喜日子,在发髻上簪了根和合如意金簪,又在鬓边别了朵红布做的绢花。家中四处张灯结彩,陈设一新,摆出来不少让亲朋艳羡的好物件,俱是聘礼单子上的东西。
郭媒婆替旁人保了这么多桩媒,今日头一遭自己做丈母娘,面带春风,好生得意,可惜孩他爹一早没了,不然今日也叫他耍耍老泰山的威风。
正兀自感叹着,忽见她三十贯钱买来的女儿眉头一皱,显然是穿耳被穿疼了,郭媒婆眼一竖,指着婢女的鼻子教训。
婢女被骂得渐渐红了眼。
“行了,成人穿耳哪有不疼的,要怪也怪我。”
年轻女子瞥了郭媒婆一眼以示警告。
她端坐在菱花铜镜前,一张素白小脸,未施脂粉,干干净净,如池中摇曳的白菡萏。
身上穿的喜服是件朱红色大袖斜襟织锦襦裙,喜服上用金线绣的凤凰振翅欲飞。可见武安侯府家大业大,纵使是赶工赶出来的喜服,依旧精致得不可方物。
婢女替她穿好另一侧耳,将铜盆和帕子一并拿到门外,把水往地上一泼,哼哼道:“烂了舌头的混账东西,在这里挑幺挑六,且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郭媒婆听见,怒不可遏,跳起来就要追出去。
新娘子重重将梳子拍在桌上,“母亲能否安静些,少惹是生非。”
郭媒婆窝窝囊囊地坐回去。
真真是买回来个活祖宗。
想当初在人牙子手里挑中她时,郭媒婆思虑自己年事渐高,手中虽有些银钱,但膝下空空,早年生得一女,不到十岁便夭折了。恐晚景凄凉,便想买个男孩继承香火,又怕男孩养不熟,她便选了个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女孩服侍自个,预备将来招赘。
谁知买来的时候好好的,到家后不久就呕出一大口血来,且高烧不退。
请来大夫一看,才知这人外头瞧着样样都齐全,内里却元气大伤,虽不致命,但须用上好的补药慢慢调养。黑心的人牙子怕不能脱手,之前用虎狼药给她吊着精神,药一停,人立时病歪歪的。
诶呀呀,给郭媒婆气得直拍大腿,她可是花了整整三十贯钱买的人呐!
须知时值乱世,外边又在闹蝗灾,米贵人贱,花上十贯钱就能买个小丫头。要不是看她生得颜色好些,细皮嫩肉,不像旁的灾民脸色发黄,双颊凹陷,俭省了大半辈子的郭媒婆万万不会花大价钱买她!
正当郭婆子欲把这赔钱货赶出家门时,本地的大豪族武安侯府的管事上门,姓魏,是她的旧相识。
魏管事请她做媒,言及只要样貌性格好,生辰八字合得上,姑娘的父母通情达理好说话,不拘根基家当,一切好说,给她的酬金更不会少。
郭媒婆问他为何人寻亲事。
管事面露难色。
却原来是武安侯爷不知在朝中犯了何错,被皇帝削了职贬回家,道上遭人劫杀,中了毒箭,多少仙丹妙药吃下去都不管用,如今已是进气少出气多,连着几日水米不进了。
府里大夫人急得嘴上燎泡,病急乱投医,请了道婆来看,说是要冲喜。
昔日侯府势大,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想攀亲之人多如过江之卿。如今一时失势,人人竞相推脱。再者,冲喜这招若是行不通,姑娘一嫁进门便要守活寡,哪个心疼闺女的好人家愿意呢?
郭媒婆听罢思忖片刻,脑中灵光一闪而过,携管事进了里屋,掀开一角床帐,只露个脸给他瞧上一眼。
“你瞧,她如何?”
管事探着头想再看一眼,郭媒婆已是眼疾手快将帐子放下。
管事捋着八字短须,缓缓道:“样貌自然是好,配得上我们侯爷,她是你什么人啊?”
郭媒婆笑道:“是我女儿,天凉,穿得少了,正发着热,我正预备要出门抓贴药来给她吃。不瞒您说,现下四处乱糟糟的,我们孤儿寡母不易,我一心想给闺女寻个好亲家,相貌家世倒在其次,只要女婿人品好,能护得住我这女儿就成。”说罢又将亲女的生辰八字报予他。
管事知晓郭媒婆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料她嘴里没几句实话。
只是府里要人要得急,大夫人原想找姑奶奶帮这个忙,二人早先也有成儿女亲家的默契,心照不宣。谁料紧要关头,一向借住在府里的姑奶奶忽然带着包袱并表小姐家去了,说是思念婆母。
大夫人大怒,连砸了好几个摆件:“呸,鬼话连篇。我不信整个定州找不出一个比她家那位更美的姑娘!”
她老人家下了死令,定要找个压表小姐一头的姑娘,多少钱财都使得。
大夫人一句话,管事跑得腿都要断了。
郭媒婆给的人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管事半晌不语。
郭媒婆咬咬牙,竖起五根手指,“要是亲事能成,酬金我分您这个数。”
管事依旧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也罢,我回府先请示大夫人,她老人家要是愿意见上一面,这事就有胜算,不过我也不敢打包票。”
“诶,客气了,只要您肯帮这个忙我就感激不尽了。”
翌日,郭媒婆带着女儿到侯府走了一遭。
没多久,亲事便订下了。
郭媒婆喜出望外,料想那武安侯确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不然这跟侯府做亲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不会砸到她头上。
*
六礼一切从简,亲事从敲定到举行婚仪只用了三日。
这天新娘子天还未亮就要起身,沐浴洗净,焚香敬告祖先,回屋后喜娘用棉线给她绞面,绞去面颈上细微的汗毛,此举又唤作开面。绞完后,全福娘子一边念吉祥话,一边为新娘子梳头。
梳着梳着,新娘子困得不行,头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愈点愈低,喜娘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新娘子受惊,动作一大,下巴冷不丁磕到妆台上,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磕红了一片。
新娘子使劲搓了两下脸,力求让自己清醒些。
喜娘默了默,照旧做事。
一双巧手很快梳好一个漂亮的高髻,插上金步摇,形如花树,一步一摇,衬得人姿容甚美,又在刚穿好不久的耳上佩一对白玉耳珰。
“心肝儿,好女儿,再喝两口,垫一垫肚子。”郭媒婆将盛了参汤的调羹喂到新娘子嘴边,将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新娘子乖乖喝了,眉眼间掩不住的疲倦。
郭媒婆觉得她这样不够喜庆,怕她不讨婆家喜欢,于是用手指在她两腮上多涂了些胭脂。
明明是桩喜事,屋里屋外却安静得吓人,压得人喘不来气。
郭媒婆这头请了几房亲人来搭把手,连带侯府的几十号家仆将不大的一进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来帮忙的侄儿眼见着仪仗队敲锣打鼓地把新娘子接上喜轿,抱臂站在门口,生出几分爱美之心,叹道:“这么漂亮的大闺女,配个死人真真可惜了。”
郭媒婆狠拍他肩:“大喜的日子胡吣什么呢,平白无故咒我家姑爷,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郭侄被打得抱头鼠窜。
*
慎微堂。
入了深秋,秋风萧瑟,满院枝叶凋零。
梳双髻的小丫头坐在廊下,拿着蒲扇对着陶药釜下的火炉扇风,小火慢煎,煨出一小碗极浓极苦的药汁来,用青瓷莲瓣碗盛了,端进屋去。
进门后先绕过一幅素面立屏,进了内室,走到红木架子床旁。
年轻的女郎接过手,拨动调羹搅散热气,待晾冷后才喂到昏迷不醒的病人嘴边。
塌上躺着的成年男子仅着素白中衣,双目紧阖,身长八尺,姿貌瑰伟,只是面带病气,唇色泛白,眼下青了一片。
一口药喂进去,药汁吐了泰半,婢女忙用巾帕替他擦拭面颈,擦完后眼底流露不忍,回首啜泣。
一传二,二传三,渐渐地,一屋子人都悄悄抹起泪,愁云惨淡。
“哭什么,我不还好好在这儿吗?”
青年自一片漆黑混沌中幽幽醒转,不需要傻眼的婢女帮忙,自己用手劲撑起身,在床榻上坐直了。
骊玉一动,便牵动身上几处伤口,疼得变了脸色,原想挤出个笑宽慰房里人,委实笑不出来。
周遭人愣了片刻,见他坐定,不是幻觉,纷纷放下手上活计围上来。
“三爷,您身子这会儿觉得如何,康泰否?”
“侯爷,您想吃什么,奴去给您做。”
婢女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柔软的隐囊。
另有跑腿的小童跟阵小旋风似的飞出去给府里人报信。
“不忙,外头什么动静?”他捂着脑袋,被满目的红刺得双目疼,眯着眼环视屋内挂满的红缎子,抬手指了一圈,问道:“这些又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成府里有喜事?”
鞭炮齐鸣冲天响,说骊玉是被惊醒的也不算错。
婢女犹豫了一下,轻点头。
是有喜事。
“谁的?”
婢女婆子们互相对视,一言不发,最后是他跟前的绿溪大着胆子说:“您的。”
骊玉:“?”
“谁成亲?
躺在这儿的我吗?
你家三爷我吗?”
他一声骇过一声,久病喉中干痒,气急激动后止不住地干咳。
“咳咳咳……”
“少说些吧,快喝口茶漱一漱。”绿溪边帮他拍背顺气,边叫人捧只茶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