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白隔着一层床幔,微微行礼,“大殿下,太后请见。”
谢鹤修正对镜整理衣襟,闻言动作一顿。铜镜里映出他瞬间凝住的神情,随即剑眉微拧。
沈惊枝沉寂了这些时日,如今突然求见,目的昭然若揭——除了立后一事,还能为什么?只是……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不知待会儿,那位端坐高堂的太后娘娘,看清他这张脸时,会露出何种精彩的表情……是惊骇欲绝,还是心虚惶恐?
他收敛心神,声音平稳无波:“回太后的话,我稍后便去。”
思怀宫中——
殿内寂静,檀香袅袅,唯有护甲偶尔轻磕桌面的脆响。掌事嬷嬷寒书侍立在一旁,望着门外渐沉的天色,终究没忍住,语气带着几分抱怨:“娘娘,您瞧瞧,这姑娘真是好大的脾性,竟让娘娘您等候至此。”
“寒书,不可妄言。”沈惊枝微微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她今日着一身暗紫色宫装,雍容华贵,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眼,沉淀了太多宫闱深处的算计与沉静。“你如今是思怀宫的掌事嬷嬷,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往后,这新皇后便是东宫之主,母仪天下,有些话,烂在肚子里也比说出来强。”
“老奴知道了,娘娘……”寒书低下头,声音渐小,却仍有些不平。她自是心疼自家主子,先帝去后,太后娘娘虽地位尊崇,但这深宫寂寞……
沈惊枝的目光重新投向殿门方向,眸色微深。她心中岂会毫无波澜?她倒要亲眼看看,这个能让皇帝不惜罢黜六宫、亲自远下江南接回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绝色,又是何等人物,竟有这般魔力!
她纤细的手指上套着精致的玳瑁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黄花梨木的桌面,显示出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殿外终于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沈惊枝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逆光踏入殿门。来人脸上覆着一层素白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眸。虽作女子装扮,一身素雅宫装,但那身形步态,分明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挺拔之气,绝非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柔,举止间甚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男子的落落大方。
“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安。”谢鹤修微微屈膝,行的虽是女子礼节,动作却略显生硬,声音也刻意放得低柔。
“平身吧。”沈惊枝语气平淡,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尺子,在他身上细细丈量,“抬起头来回话。家住何处?”
谢鹤修依言直起身,垂着眼睑:“回太后,江南,桂古镇。”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丝模糊。
沈惊枝点了点头,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磕。侍立一旁的寒书会意,悄步上前,执起玉壶,为两人面前的茶杯斟上七分满的热茶,茶香四溢。
“桂古……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沈惊枝似是感慨,语气听不出喜怒,“说来也巧,哀家的一位故友,与你竟是同乡。你可知……是谁?”
谢鹤修垂在宽大衣袖下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草民……不知。”
沈惊枝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微妙意味,但她并未立刻戳破。
她优雅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指尖的护甲映着瓷器的白光。她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眼神却始终未离开谢鹤修,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上下扫视着他,仿佛要穿透那层面纱和宫装,看清内里的真相。
“是那短命的先皇后,苏氏。”沈惊枝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说起来,她也是出自桂古,可惜啊……红颜薄命,福薄之人,强求不得凤位。”
“苏氏”二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谢鹤修的心口。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质问与恨意,面纱下的脸庞线条绷得死紧。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惊枝那打量货物般、带着一丝隐秘优越感和试探的目光。
——
暮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精致的庭院里。两个不知愁的稚龄孩童正绕着花圃追逐嬉笑,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宫苑惯有的沉寂。
沈惊枝被苏瑾拾轻轻拉着,在廊下的软凳上坐下。苏瑾拾眉宇间带着几分真切的担忧,语气温柔却含责备:“妹妹今日怎的得空突然来了?你如今怀着龙嗣,最是要紧的时节,若是路上稍有闪失,可如何是好?”
沈惊枝闻言,立刻亲昵地挽住苏瑾拾的胳膊,像未出阁的女子那般轻轻摇晃,带着几分娇嗔:“好姐姐,你是不知道,我成日呆在自己那宫里,闷都要闷死了。偌大的宫殿,没有姐姐在身旁说笑,看什么都觉得黯然失色,了无生趣。”
苏瑾拾性子温婉柔和,见她这般模样,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或许根本不曾散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充满呵护,“你呀,如今已是贵妃之位,身份尊贵,行为举止须得端庄些才是,怎么还像小时候这般孩子气?”
“好姐姐~苏姐姐~我最好的皇后娘娘~” 沈惊枝却不依,拖长了语调,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晃着苏瑾拾的胳膊撒娇。
“好了好了,真拿你没办法,”苏瑾拾被她磨得没脾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知道你向来娇气,我宫里正好备了些上好的血燕和温补的药材,还有些新打制的珠花,原本想过两日遣人给你送去,既然你来了,正好先瞧瞧是否合心意?”
沈惊枝眼中顿时闪过欣喜的光彩,笑容愈发灿烂:“就知道苏姐姐最疼我了!”
苏瑾拾领着她走到偏殿一间布置雅致温馨的小室,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在铺了软垫的凳子上。沈惊枝失笑:“姐姐何必如此小心,我身子骨好着呢,没那么娇弱。”
“那也得万分小心,”苏瑾拾正色道,低声吩咐宫人去取东西,又转头看向她,语气带着过来人的关切,“你已为陛下诞育了一位皇子,如今再次有孕,更该仔细着些,多少人盯着呢。”
“唉,苏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拘束得很。”沈惊枝微微撇嘴,似是真有些烦恼。
这时,宫女端着一个铺着锦缎的木质托盘上前。苏瑾拾示意她展示给沈惊枝看,“妹妹瞧瞧,可还喜欢?”
只见托盘上整齐摆放着数支精巧别致的珠钗簪环,旁边是几个精美的锦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品质上乘的燕窝和其他名贵补品。沈惊枝笑容温顺:“姐姐总是这般惦记着我,妹妹真不知日后该如何报答姐姐的恩情了。”
苏瑾拾吩咐下人将这些礼物仔细包好,送去沈惊枝的寝宫,柔声道:“妹妹说哪里话,只要你与腹中皇儿都平平安安的,便是对姐姐最好的回礼了。”
沈惊枝眉眼弯弯,笑意盈盈,似乎极为享受这片刻的温情,“姐姐,我许久未听你讲故乡的风物了,再给我说说江南的故事好不好?就说说那桂古镇的流水与小桥……”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沈惊枝起身告辞,恋恋不舍地拉着苏瑾拾的手:“今日一别,下次再想出来见姐姐,又不知是何时了。”
谢钦携着苏瑾拾的手一同将沈惊枝送至宫门口。苏瑾拾闻言温和一笑:“妹妹何必伤感,若是想我了,随时过来便是。”她侧首看向谢钦,目光柔和,“阿钦,你说呢?”
谢钦微微颔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语气宠溺:“都听皇后的。”
好一幅琴瑟和鸣图。
沈惊枝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暗芒,她微微屈膝:“陛下、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天色已晚,臣妾就先回去了。”
是夜,坤宁宫内,苏瑾拾正与谢钦一同用晚膳,殿内气氛温馨。突然,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急奔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地尖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不好了!漪澜殿传来消息,沈贵妃娘娘……她突然腹痛不止,见……见红了!情况危急!”
谢钦与苏瑾拾几乎是同时“噌”地站了起来,碗筷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怎么回事?她今日从皇后这里离开时不是还好好的?”谢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
两人匆忙赶到漪澜殿,只见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面色惶惶,端着热水和被血色染红的水盆进出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血腥气。谢钦一把拉住一个匆忙走过的宫女,厉声问道:“说!贵妃白日还好端端的,为何会突然如此?”
那宫女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语无伦次:“奴……奴婢不知……只……只隐约听漪澜殿的姐姐说……说娘娘晚膳后用了些……用了些皇后娘娘白日赏赐的燕窝……不久便……便……”
苏瑾拾听到这话,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转向谢钦,慌忙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惊恐与无辜,连连摇头:“陛下!臣妾没有!臣妾怎会害沈妹妹!那燕窝绝无问题!”
谢钦目光复杂地看向苏瑾拾,又望向内殿方向,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意:“先送皇后回宫休息。没有朕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
——
无尽的怨恨如同毒藤,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防。他只能将拳头握得更紧,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此刻表面的平静。殿内檀香依旧,却仿佛混入了铁锈般的血腥气。
谢鹤修心头一凛,正欲开口,那声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呼唤便从上方传来,像一根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搔刮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
“你说是吧,鹤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