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传·水月 第7章 第七章

碧波湖中央立一座湖心馆，造得巧夺天工。青色琉璃瓦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屋檐如波浪斜飞，无数鹤鱼戏水其间，灵动如生。馆楼通体八角形设计，外墙绘鹤鱼戏水，窗户画玥州名景，绕馆成一幅长图。馆四周环水，不通一座桥，全靠游船进出。

杨泠澈认真听着花晚莲解说，由远及近欣赏。

船在馆边停靠，掌柜早已候在廊中，躬身道：“恭迎大少爷！”

花晚莲点头，不待船停稳，先一步跃上外廊，回身单手一把抓住船舷，船立刻纹丝不动，而后，优雅地朝船上人伸出另一只手。

杨泠澈被逗笑了，觑他一眼，不再造次，老老实实下船。

掌柜亲自领两人上二楼包厢。今日行程其实是花轻菡安排的，掌柜同样昨晚接到通知，全馆上下里里外外反复检查，唯恐出什么纰漏。

包厢门打开，暖香扑面而来。香炉和暖炉都燃了一上午，还有一个小火炉正咕嘟咕嘟温着热水，旁边备茶具茶叶，桌上摆花俏可爱的八色糕点，椅子中崭新坐垫也绣了碧波湖景。

本来并不感到冷的杨泠澈走进这里，蓦地后知后觉体会到室外三月的春寒料峭。

掌柜要守在一边服侍，花晚莲四下打量，没发现欠缺，便让他出去了。

他注意到杨泠澈似乎是困了，瞥见他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双眸也有一瞬间的放空。

确实太累了，杨泠澈已经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他自己随便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满桌的甜食，嗜甜的心又生出了点精神。

那毫不掩饰的嘴馋神态看得花晚莲有趣，他揭开茶叶罐，清香扑鼻：“在下给姑娘沏杯茶吧。”

杨泠澈闻言眼睛一亮，满怀期待地瞧着花晚莲。

花晚莲有许多风雅喜好，品茶即是其中之一。罐中茶叶是前日花轻菡特地派人送来的新茶嫩芽，云衣楼名下的茶山特选出的最顶尖一批，总共才几两，水则是云衣楼私有的山泉水，甘润清澄，正适合招待沐易水阁的小姐。

花晚莲笑了笑，亲手沏茶。

幽幽的薰香气息中混入雅致的春茶香，温暖而柔软，烘得杨泠澈倦意更浓。他干脆趴在桌上，拈了块淡粉色的糕点放进嘴里，触舌绵密，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但让他惊讶的是在这春日暖阳里居然带着馨香的玫瑰味。

沏好的茶放到手边，杨泠澈端起来慢慢抿了一口，暖意流入四肢百骸，不禁舒服地眯眼。花晚莲观察那眉眼动作，心想，和她哥哥一样，困起来就像懒洋洋的猫。

看他表情，再看那盘糕点，花晚莲明白了他的疑惑：“这里的厨子是花州最好的点心师傅，云衣楼也找他们供茶点。家严喜欢加玫瑰的糕点，所以每年玫瑰花开的时候，师傅们都用蜜糖腌起来，放到冰窖里保存，这样过了花期也不缺食材。”

杨泠澈捧着茶杯，迷迷糊糊地点头，想回答点什么，然而，和身边这个人独处有如蛊毒，让他永远绷紧的神经久违地太放松，熟悉的、心爱的好听嗓音又催化倦怠，在安逸静谧中，他无法自控地渐渐闭上眼睛。

花晚莲小心托住少女的垂下的脑袋，抽掉歪斜不稳的茶杯，犹豫了一瞬，还是把人打横抱起，轻柔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拿垫子枕到颈下，把进门时脱下的长外褂盖上毫无防备的身体。

然后他走远一点坐回桌边，安静又无奈地对着那张秀美睡脸出神。

仔细看，他们兄妹并不一样。花晚莲想，会几乎要认错，可能是此情此景过于熟悉而令人怀念。

※

离开桃花林的时候，两人也没有谁主动邀请，自然而然地成了结伴同行，仿佛本来就是相伴而来。杨泠澈也是一人一骑，□□通体金棕色的宝驹唤作“银杏”。他走得晃晃悠悠比花晚莲还慢，看到感兴趣的再要停步一探究竟，更本就好奇心重，这一路前进得十分艰难。不过花晚莲也丝毫不急，只是慢慢地跟在他身边，时不时还要解答他的疑问。

云衣楼的花晚莲和沐易水阁的杨泠澈竟然成了同伴，一时间消息传遍武林，不少年轻人借着同路的由头过来打探。两人心知肚明，却懒得多加理睬，仍旧自顾自地游山玩水。

这日行至郊外某处，天空突然降下暴雨，两人不得不就近投店。周围远远望去仅一家客栈，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没得挑选，疾步进了店。

杨泠澈走到柜台，敲了敲桌面，不待他说话，柜台后的人抬起头，打量他们一眼，看到他们两个在瓢泼大雨下毫不沾水，目光微动，先开了口：“就剩一间普通房了。”

那是个中年模样的女人，脸皮发青，一张嘴特别宽大，除此之外平常得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点。毛躁的头发绾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围裙倒是簇新的。不知她算愿是不愿招呼这两位年轻俊俏的客人，嘴角牵动一个殷勤的笑容，眼神却流露恶意，语气也着实不友善。杨泠澈发现她手掌多处老茧相当厚，应是常干重活，不易猜测是否老板娘。

杨泠澈是个住马房也可以浑不在意、坦然睡稻草堆的主儿，但在他心里，觉得花晚莲不能这样，尽管没有别的选择，仍先回头，询问地看向花晚莲征求意见。

花晚莲其实也非不能忍受简陋的房间，他更排斥与人共住一室——不过，什么都有例外。此时他毫不觉得抵抗，点了点头。

于是杨泠澈便对那女人道：“就要一间房。”

女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阿福！出来给贵客们带路！”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异常矮小的男人倏地从后堂转了出来。杨泠澈在心里比划了一下，不着调地想，要是脑袋撞过来可就正好撞在胃上。这人倒是笑容可掬，满脸的皱纹压得全成了深沟，满头的黑发却很浓密，难以判断年纪。

阿福如同戏台上的丑角一般，浮夸又滑稽地欠了欠身，当先领路：“两位客官，这边请。”

杨泠澈瞥了眼花晚莲，礼貌地向柜台后的女人颔首道谢，跟了上去。

花晚莲慢吞吞地走在后面，路过柜台时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那女人正直愣愣地瞧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