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再装,花晚莲便穿回了一身白衫,只把外袍换成素净未绣花的。他第二天没再出门,留在客栈大剌剌睡觉,养精蓄锐。既然对方用了这种方式来找,眼下当是性命无虞,但待到进了敌阵步步为营,会有不小的消耗。
到傍晚时分,忽听房门开阖声响,然后脚步声一路来到床头,少女娇俏的嗓音在花晚莲耳畔轻轻吹拂:“花公子,起床啦。”
花晚莲睁开眼,与昨日见过的那少女四目相对。
少女手撑在床沿,正俯身端详他,脸庞近在咫尺,瞳眸亮晶晶的,双唇红润如花瓣,甚为可爱,近得几乎要碰上他的。
花晚莲不为所动,只淡淡回看她,她倒是笑盈盈的:“花公子今天不生我气了?吃过饭没有?”
花晚莲无声做个“请”的手势,示意少女让开。
她撇了撇嘴,倒是老实退远几步,反手随意拉过一把椅子,毫无顾忌地跨坐上去,趴在椅背撑着下巴,凝视花晚莲迤迤然下床,稍稍整理衣衫,继而回望过来。
两人对视,那少女眼神竟相当温柔。花晚莲显出疑问神色,少女笑道:“花公子这般俊,不多瞧几眼岂不是亏了。”
“多谢姑娘抬爱。”花晚莲无动于衷,忽然想到不知这姑娘叫什么,便礼貌问道,“敢问姑娘芳名,如何称呼?”
少女闻言,不知为何竟有些害羞,微微脸红,小声道:“我……姓叶,叫夕荷,大家都叫我小荷。”
花晚莲不太理解她的反应,莫非不能问这边的姑娘们姓名?那她可不必说出来。心中困惑,却也没兴趣去了解,只点头道:“叶姑娘。”
那名唤“叶夕荷”的少女姿态优美地福了福,嘻嘻一笑:“对嘛,这才有点传闻中‘白莲公子’的气度,对女孩子不要凶巴巴的嘛。”她背着手,调皮地歪着身体,眉眼弯弯瞧着花晩莲,又故意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我饿啦!素闻花公子对淑女照顾有加,是不是舍得赏我一顿饭吃?”
花晚莲平静望着她,甚至生出了几分无奈,彬彬有礼又困惑不已地问道:“贵堡无法提供充足的食物吗?”
叶夕荷笑弯了腰。
被一位姑娘家如此软语相求,尽管对方发间还插着从自己爱妻处夺走的发簪,然而以白莲公子的修养——并非他真有“对‘淑女’照顾有加”的意思——无论如何,一顿饭都是要请的。
花晚莲唤来伙计,示意叶夕荷随意。叶夕荷一脸得逞,显然并不准备和他客气——
冰糖圆肘、白切羊肉、红焖牛腱、三虾蹄筋、松鼠鳜鱼、蟹粉虾仁、高汤鱼面……厚重的菜盘摆满桌面的时候,叶夕荷在自己的“不客气”之外又无言表达了一层“不矜持”。
花晚莲坐在桌前,沉默片刻,诚恳问道:“贵堡内,莫非禁食荤腥?”
叶夕荷皱了皱鼻子,无奈道:“堡主只吃斋菜果物,堡内确实见不着鱼肉……”说着吐了吐舌,“但是我们到外面来偷吃,主人就不管啦!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笑眯眯地戳一筷子鱼腹搛进花晚莲碗里,“其实呀,今天这些菜都是给花公子点的。等花公子进了堡,可要好一阵沾不上油水了。”
花晚莲冷笑:“叶姑娘说笑了。花某找回夫人便即告辞,难道还会在贵堡久居不成。”
叶夕荷并不恼,饶有兴味地笑道:“花公子与杨小姐,似乎尚未完婚吧?”
花晚莲淡道:“那不过是俗事。我心里认定的,比一个仪式重要得多。”
叶夕荷目光闪了闪。
花晩莲慢条斯理地把碗里的鱼吃了。
叶夕荷始终注视着他,很高兴的样子,又要给他倒酒。
花晩莲拿开杯子:“酒就不必了吧。”
叶夕荷扁了扁嘴,嘟哝道:“真冷淡。”没有坚持,继续给花晩莲布菜。花晩莲不愿多啰嗦,也担忧真得饿太久,只静静地吃。
叶夕荷笑眯眯瞧花晚莲用餐,忽然道:“花公子现在不想拿回去了吗?”说着晃了晃脑袋,烛光中粉金桃花瓣闪烁。
两人此时近在饭桌两边,又被桌椅挡着施展不开,实在是个好机会。
花晩莲筷子一顿,抬眼看叶夕荷,神色语调平静无波:“一支簪子而已,再做就有,叶姑娘若是喜欢,夫人送出去的东西,花某强行取回是失礼了。眼下花某只愿早一刻也好,快点见到他,别无他想。”
说到这里他微微眯了眯眼,终于漏出一丝恼怒。
叶夕荷微微愣怔,随即依旧嬉皮笑脸:“别这么凶嘛。”她拿起勺子盛汤,“尝尝这汤。红妆城可是什么都不缺。”
碗中汤色澄清,漂浮洁白花瓣,游弋碧绿嫩叶,碗底卧着晶莹圆珠和嫩黄尖芽。
花晩莲喝了一口,入喉清甜鲜香,原是荠菜、春笋佐以荔枝果肉,熬煮后放凉,加入薄荷叶,在冰窖略微冰过,最后撒上甜百合,成就一道十分适合现在食用的沁爽冷汤。
在这个季节、这个地点凑齐这些食材,属实难能可贵。
花晚莲搅动勺子,心想:此小小一碗所包含的,看来是红妆城之繁荣的缩影。可是昨日在城内走动时,视线所及,却只感到是稍显热闹的一座小城,街道建筑、商铺物产都有着普通西域城市的特色,吃食也唯见本地应季货,有些中原南方没有的新鲜玩意儿,生活安适,但总体谈不上多么富庶,和眼前的“缩影”并不能映照。
这其中又存何缘故?是否与那“红妆沙堡”有关?
堡主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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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完,天都黑了。叶夕荷优雅闲适地用手绢按了按嘴角,站起身向花晚莲伸出手:“来接公子的马车该到了。花公子,随我走吧。”
花晚莲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客气而礼貌地让开了那只修饰繁丽的手。
叶夕荷一脸遗憾地收回手,不满嘟哝:“尊夫人又不在这儿。”
花晚莲淡道:“无论在不在,都是一样的。”
叶夕荷眼珠转了转:“为什么呀?江湖儿女三妻四妾不是平常?更不用说白莲公子这样的身份人品,多得是人想嫁。尊夫人虽然是沐易水阁的小姐,但也不见得会反对啊?”
“不需要。多谢叶姑娘关心。”花晚莲终于透出不耐烦,“叶姑娘这样的美人才想必不乏追求者。”
会说这种话,他已经压抑不住烦躁。
叶夕荷听出来了,却很高兴似的,笑嘻嘻地推门往外走:“没想到能被白莲公子夸,真开心,费那么多功夫梳妆打扮都值得啦。”
花晚莲跟着她走出房间,冷漠道:“姑娘过谦了。花某担不起。”
两人一起下楼,叶夕荷走在前边,花晚莲目光定驻她头上那支熟悉的发簪,使得连带对叶夕荷的背影也恍惚生出些熟悉。这令他极度不快,不自觉地抬手按向腰间的醉雨,寻求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