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传·水月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陈邦其人，当然从未有资格让花晚莲记得。

在变故前，陈邦曾相当热衷附庸风雅——腰悬玉佩，手执长笛，衣衫熏香，得闲时拨几下琴，邀一众党朋吟诗作赋，扮一副公子哥模样。

但那些已经不复存在。

五年间，每天不等鸡打鸣，他就避开众人偷偷去后山，一个人苦练武功，风吹日晒，把他以前精心保养的脸皮蹉磨得黝黑粗糙，由于勤练外家功夫，四肢虬结粗壮，一头乱发再不打理上油，蓬乱干枯。

但为了来见花晚莲和杨泠澈胞妹，以及致使他无法自辩的夏璇，他又重新从抽屉里翻出以前那些物件，把自己好好收拾打扮了一番。欢喜幻想着，等报完仇，还能回到从前的美好时光。

坐在云衣楼偏厅，焦急难耐。

花晚莲依旧牵着杨泠澈的手，跟在佟瑛和夏璇身后。四人甫一踏进偏厅，就见来客中一个陌生男人猛地站起，目光在四人脸上恶狠狠地扫过，表情怨毒，目眦欲裂。

这些时日以来，虽难免遭到仇恨，但露骨而强烈至此的憎恶，四人还是头一回碰上。

夏璇指节抵着下巴思考，佟瑛眯眼仔细打量他，花晚莲依然事不关己，只有杨泠澈，冷冷地回盯那人——五年前半路上草草一面之缘，本未注意长相，可也不难猜到是谁。

花晚莲始终只注意杨泠澈，见他神色不虞，当即明白他的怒火来源便是这个打扮得不伦不类又俗不可耐的男人。

他递了个眼神给夏璇和佟瑛，他俩也微微摇头，表示不认得。

因着陈邦这一下动静太大，与他一道的几个同门也赶紧站起身，带头的中年男子略带不悦地瞪他一眼，转而向四人道：“花少楼主、夏紫使、佟绿使，还有这位想必就是沐易水阁的杨二小姐。我河尤派今日前来，为的是门下五条人命。”

四人齐齐看向他。

河尤派自陈邦之事后，在江湖上受到诸多批评指摘，门派弟子忿忿，都当作与云衣楼结下了梁子。云衣楼一向少与江湖门派交际，不在意长久不通往来，并说话的是谁，花晚莲并不知道。

近旁一名弟子比较机灵，看出云衣楼众对自家掌门没有认识，赶紧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河尤派的刘赞、刘掌门。”

夏璇踏前一步，拱手道：“刘掌门……”

夏璇话还没说完，陈邦口中发出急促的“嗬嗬”之声打断了他。他好不容易等到了，等到站在花晚莲面前，他忍受不了花晚莲毫不理睬自己。

站在他身侧的，是他昔日交情最深的师弟章晁，也是仅有的如今还愿意帮陈邦一把的人。他赶忙拉住师兄，轻拍他背安抚，想让他镇定。

夏璇当年没有亲眼见到人，过后更没空闲和必要去见，即便陈邦外貌没有变化，他也认不出。可他记性极佳，伤员名单他是过了目的，当下立刻想到这人是谁，偏一点头道：“原来是陈少侠。”

夏璇语气平淡，不含丝毫故意，似随口一说，可进了陈邦耳朵，那“少侠”两字更充满讽刺意味。

陈邦牙齿紧咬、双目圆睁，想到彻底断送自己的就是此人的一封信，眼中几要喷出血来。

他早已不听同门中任何人的话，包括他的师父，只剩章晁还能劝慰几句。但章晁感到手掌下师兄的背脊正发颤发烫，快要控制不住。

听到这几声动静，花晚莲的视线终于转向他，多停留了片刻，可是那眼神漠然，好似看什么路边寻常物件。

这比承受任何情绪都更让陈邦屈辱愤怒。他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嘶吼，伴着这声嘶吼，用力推开了师弟，闪电般抽出腰间佩刀，脚下往前急冲，不由分说朝着花晚莲就是三招抢攻。

陈邦不具备大智，但他往日能在同辈中出挑，算有几分小慧。加上五年起早贪黑心无旁骛的苦练，武功确已今非昔比。刘赞会答应带他和章晁同行，也是基于此。

然而在对面四人眼里，依然不过雕虫小技。

佟瑛和夏璇脸色同时一沉，却有一人，比他们出手更快。

杨泠澈嘴角勾出一点笑，微微眯眼，眸中精光闪耀。

第二次……花晚莲无法不为这个表情悸动。

所以他非但不准备动作，甚至还让开稍许，不舍放松了牵着的手。

杨泠澈果然极速抽回手，斜向里踏出一步，挡在花晚莲身前，右手划出半个圆。

陈邦用了五年盼这一刻，出手毫无保留，足使了十成力，大刀挟破风之声去势汹汹。

杨泠澈轻声冷笑，袖风一卷，刀锋立时被带偏。他并不使刚力，内力如丝柔韧，破开袭来的每一招，尽数翩然化解。

在两人接近的刹那，杨泠澈的左手已搭在刀背上，看似轻飘飘的没有用力，陈邦却再不能挥动分毫。

霎时，无边的绝望和愤怒笼罩陈邦。他面如死灰，双目瞠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他仿佛看到，自己耗尽心血和岁月打造了一把刀，视若珍宝，终于满心欢喜出世之时，才在真正宝器的艳光中幡然醒悟——

不过一堆破铜烂铁。

章晁紧接着陈邦入门拜师，是年岁最相近的师兄弟。当年尚都年幼单纯，两小无猜、同进同出，渐渐亲密。章晁家境贫寒，陈邦买了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总若无其事地分他一点，逢年过节置办新衣从不忘给他备一份。待长大一些，也把这不善言辞的师弟带在身边，让他跟着沾了不少光。章晁铭记他的恩惠，见到陈邦意气奋发出门，却残缺不全地被人送回时，提着刀发狂地要去追砍镖师，好不容易才被拉住。

后来，虽然陈邦形象大变令章晁痛心无比，但他能够心里有个复仇的对象，勤练武功日益精进，章晁还是隐隐高兴的。以及，待到师兄东山再起日，他亦能够恢复往日风光。

故而，当杨泠澈神情冷冷压住陈邦刀背，而后者红了脖子未能拔出时，章晁也憋不住了，“锵”一声拔出刀冲上前助阵，口中高声喊道：“你们欺负得我师哥还不够吗？！”

杨泠澈偏头古怪地瞥他一眼，只觉滑稽。

在云衣楼内，又有佟瑛和夏璇环伺在侧，花晚莲其实颇享受被心上人护在身后的感觉。可他还是忍痛挪了几步，以便看清杨泠澈的脸。

因此花晚莲没有错过他这时的表情，被他可爱得抿唇而笑。

夏璇余光瞄见了，无奈摇头，亦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