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传·水月 第19章 第十九章

田丰帛快步追紧花晚莲，一句话不敢多嘴，默默引他到备妥的厢房，一路给驻守的弟子仆佣打手势下指令。好在他平时教得不错，各自领命。

见过第一次现身的少楼主，众人俱低头屏息想，传言少楼主素性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这满身焦躁岂止形于色，恍若被烟火裹挟。云衣楼与沐易水阁甚少交际，两位后继居然亲睦至此，不禁纳罕。

花晚莲直奔卧房，到得床边却慢下脚步，轻轻柔柔把怀里人放进被褥。

当他缓缓退开，杨泠澈蹙眉，似乎不愿意他离去，伸手欲抓花晚莲的袖子，奈何抓不住，无力滑下。

花晚莲伸手一捞接进掌心，五指收紧握牢，杨泠澈随之舒展眉间，容色恬然。

田丰帛在一旁暗暗吃惊，二人竟亲密至此。

他指挥仆佣们取火生炉，又端来冷热清水，让厨房熬粥。

众人大气不敢喘，更不敢去瞧花晚莲的脸色，各自麻利做事来来去去，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惟花晚莲能听见杨泠澈细微短促的呼吸声。他凝眸，把冰凉湿布敷上他额头。

大夫听说是云衣楼少楼主请，放下其他事务急忙赶至，水也没喝一口先为病人看诊。花晚莲不情不愿让开位置，仍站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大夫每个动作，惊得他后背一阵一阵冒冷汗。

所幸除了风寒之外别无其他，不过病来得猛烈沉重，且耽搁了大半天，恐怕要多修养些时日。别院内有小药房，大夫开完方子，立刻有人接了奔出去。

花晚莲坐回床沿，垂首不发一语，默默给杨泠澈换捂热的湿布。

田丰帛不敢打扰他，带人全都离开房间，亲自去厨房监督。待他端着药和粥回去时，果然花晚莲依旧那样坐着。

嗅到药味，花晚莲终于抬起头，示意老田把托盘放在床边几上。老田小声问道：“少楼主，您需要吃点什么吗？”

花晚莲毫无胃口，摆了摆手。田丰帛不敢劝，只能悄悄退出去，轻轻关好门。

※

杨泠澈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地复杂。

头脑糊里糊涂，身体忽冷忽热，半点力气也提不起，四肢不听使唤的感觉令他非常焦躁不安。

然而，即使睡梦中也知道，自己被人稳妥周全地护在怀中，熟悉的清雅香味仿佛浸透世界，温和包裹着自己。从记事至今，从未体会过如此的安心宁谧。

他的认知里向来充满警惕，可间或隐隐约约听到的些微声响竟未让他清醒，坚定的拥抱、紧贴的体温、萦绕的香味，揉碎融化了一切防备。

恍恍惚惚中，他第一次体会到，病的时候被人照顾。

因而他不由自主地抗拒离开那个怀抱，抗拒梦醒。却在朦胧中也嘲笑自己，对一份虚幻食髓知味，以后……

……哪有什么以后。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有道声音呼唤自己名字。声音那么熟悉那么好听，杨泠澈极想立刻回应，却无法醒转，暗骂自己竟软弱至斯。他勉强动了动手指，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立刻回握，温暖有力，令他心间涌上赧意，生出些许力气，悠悠睁开眼。

正对上一对满溢关切的明眸。

唤不醒杨泠澈，花晚莲担忧无比，见他终于睁眼，骤然放松，不自觉露出微笑，柔声问：“感觉如何？很久没吃东西了，起来垫垫肚子再喝药，可好？”

杨泠澈怔怔看着他，胸口发胀。

成长至今，他获得过的关怀极少。父母虽非不念亲子之情，然而对他的培养却可称残忍；大哥人中之龙，但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并没有什么长兄如父的故事；老三则尚年幼，乖巧可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幺子，还不谙世事。

不曾有谁这般对他温言软语，更何况这人是花晚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花晚莲见他怔怔的不应声，复又焦急，怕他烧糊涂了，捏捏他的手，语调愈发轻柔：“很难受吗？能认得我吗？”

杨泠澈眨眨眼，努力笑了一下，嗓音沙哑：“要叫我不认得你，难于上青天。”

听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花晚莲松了口气，刚想去扶他起身，杨泠澈已经自己撑着手肘坐起了身，动作太猛烈，眼前一花又摇晃了一下。花晚莲一惊，赶紧拿垫子塞在他背后，让他坐着靠稳当。

备好的粥用小炉子温在桌上，花晚莲盛出一碗端到床边，舀一勺作势要喂人，被杨泠澈蓦地握住了手腕：“……我、自己来。”

花晚莲刻意忽略了莫名滋生的遗憾，小心将粥碗递到他手中，站起身回桌边倒了杯水，调进些蜂蜜，又试了试盆里的水，送来时稍烫，这会儿放温了。

粥煮得绵软，流入空瘪的胃里勾出一丝食欲。杨泠澈一边小口喝粥，一边在脑海中整理现状。他最后还清楚的记忆要回溯到中午在一个集市中，自己撑着不适的身体赶路半日，再也熬不住晕了过去。之后呢？

似乎被人抱着……乘车到了什么地方。

——不过是伤寒发烧，却连一点意识都没能保持，这于他实为罕有，但他现在不愿细想。

他看着花晚莲端着水杯走近：“这里是哪儿？”依房间布置和用具，显非寻常客店，猜测是云衣楼的宅子。

“我擅作主张了，这里是云衣楼的别院。”花晚莲有一瞬间的踌躇，继而解释道，“我先几日已知会此处总管，要携友人私访，本想进城后再问你愿不愿来……”

杨泠澈打断他：“诶，没什么不愿意的。”他明白花晚莲的顾虑。然而沐易水阁虽与云衣楼无甚交好，但也素无嫌隙，如今江湖上谁不知两人同行，何必在乎那许多。

不过他更清楚花晚莲的一片好意，毕竟两人身份不同寻常，不再多言，只笑了笑，花晚莲松了口气。

人还烧得厉害，尝不出什么味道，杨泠澈吃了半碗粥，渐渐吃不下。花晚莲见他无意识地难受皱眉，勺子慢慢地搅粥米，没勉强他多吃，收走碗又端药给他。

让他亲自服侍，杨泠澈很不好意思，可也问不出为什么不派佣人做的话，一颗心滚烫。

待杨泠澈喝完药，又饮过蜜水，花晚莲将一套干净衣衫放在床边：“出了不少汗，擦个身换了衣服再睡吧。”

杨泠澈点头道了声谢。花晚莲笑笑，伸手自然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杨泠澈一怔，花晚莲却没再瞧他，端着空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