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忙忙碌碌,却也因这份规律而显得平淡稳定。
直到那天下午,星星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一个被她标注为“陌生人”的号码闪烁着。那是她失联整整十二年的父亲。
鬼使神差地,她按下了接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星星,是爸爸。明天下午三点,中心公园南门那个长椅,我们见一面,好吗?爸爸……很想你。”
短短几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星星心里漾开一圈圈混乱的涟漪。期待、惶恐、迟疑……种种情绪交织,让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去了。怀着一点卑微的、对父爱的幻想。
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
根本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思念。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带着一个陌生的阿姨,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要求:一是补交这些年的抚养费,二是希望星星搬出来,把母亲留下的那套房子“还”给他。更荒谬的是,他们甚至提到了一位“朋友家很优秀的儿子”,话里话外,是想用一场联姻来巩固某种利益。
星星只觉得浑身冰冷。
“不,我不同意。”她听到自己干涩而坚定的声音。
争执爆发了。男人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强行将星星带回了那个所谓的“家”,将她锁在二楼的房间里。
“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给你饭吃,放你走!”门外,是冰冷无情的宣告。
第一天,林霜的短信如期而至。
“星星,今天怎么没来公园?生病了吗?”
星星看着屏幕亮起又熄灭,手机很快被没收。她蜷缩在墙角,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感觉心脏也被锁在了冰窖里。
第二天,林霜的担忧升级。
“你还好吗?”
“看到消息给我回电话。”
“我去你家敲门没人应,邻居说你被你爸接走了,一直没回来。”
“我好担心你。”
恐惧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林霜的心。她每天都会去星星家楼下徘徊,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第三天,星星趁着他们都在午睡的时候,飞快地穿上所有能找到的厚衣服,一层又一层,臃肿得像个球。然后,她颤抖着推开那扇冰冷的窗户,抱着窗外那棵老树的枝干,眼睛一闭,跳了下去。
落地时的冲击力让她脚踝一阵剧痛,但她顾不上了,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黄昏时分,失魂落魄的她,本能地走到了那个和林霜常去的公园。
初春的三月,细碎的白雪不合时宜地飘落,落在她僵硬单薄的身上,她也毫无知觉。
“星星!”
一声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穿透了她麻木的神经。
她抬起头,看见林霜像一阵风一样冲到她面前,脸上毫无血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后怕。
“你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林霜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想抱住她,又怕碰碎了她。
星星看着她,木讷地,眼底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冰冷,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抽干了。
“他上次见我,是十二年前他们离婚那天。我以为他想我了……”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实际上,他是来要这些年的抚养费,想要回房子。还说……他朋友家有个儿子很优秀,想把我嫁过去。”
林霜的心狠狠一抽,屏住呼吸听着,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我没答应。”星星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他们把我关在了二楼房间里,不答应就不给我饭吃,也不放我走。”
林霜倒吸一口冷气。
“终于,终于,我穿了很多很多件厚衣服……”星星的声音依旧很轻,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从窗户爬出去,抱着那棵树跳了下来。”
一行清泪终于冲破堤坝,静静地从她的眼角缓缓流下,无声地融化了脸颊上的雪花。“这次,我不想再顺从了。永远都不。”
雪花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一滴迟来的泪。
林霜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羽绒外套,用力披在了星星几乎冻僵的肩头,然后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环抱住了这个微微颤抖的身体。她能感觉到星星的骨头硌着她,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强。
“星星,你很勇敢。”她附在星星耳边,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地安慰着,温热的气息试图驱散那份冰冷,“你做得对。别怕,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我们去开拓我们自己的未来。”
又一次模拟考结束,语文作文的要求让星星捏着笔,愣了许久神——
汪曾祺说:“人一定要爱着点什么,恰似草木对光阴的钟情。”对此你有怎样的联想和思考?
她犹豫许久,才在稿纸上写下题目,脑海中却总晃过林霜担忧的脸、递过来的热水、紧握她的手……这些画面,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贴近“爱”的本质。
交完卷,走在去食堂熙熙攘攘的路上,周围是同学们关于考题和答案的喧闹,星星却忽然轻声问身边的林霜:“林霜,你说,究竟什么是爱呢?”
她试着剥开那些纷乱的情丝,继续追问:“同学们都说,青春期会有喜欢的男生,说看见他就会莫名开心,心跳加速……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生身上感受过那种所谓的‘心动’。”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却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搔刮过林霜的耳膜:“你呢?林霜……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林霜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侧过头,深深地看向星星。冬末春初的风还带着沁人的凉意,吹动了她额前细软的碎发,也吹乱了此刻微妙的气氛。
她沉默了几秒,眼神先是望向远处光秃秃的、却孕育着新芽的枝桠,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积攒勇气。然后,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
“我……爱一个人。”
星星的心猛地一跳。
林霜转回视线,目光灼灼地,深深地看着星星,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我看见这个人会开心,看不见会想念。她难过的时候,我比她还难受;她笑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都亮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但比起我自己的开心,我更希望……这个人能永远开心。”
她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深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胆怯,却又异常勇敢,仿佛孤注一掷的赌徒,亮出了所有的底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某种滚烫而暧昧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涌动、碰撞,周遭的一切喧嚣都迅速褪去,只剩下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声。
星星的心跳漏了无数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像被晚霞染红。她不敢猜林霜口中的“这个人”是谁,更不敢去追问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她慌乱地低下头,无意识地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某种承诺般的意味:“林霜,我……我听说华市有一个很漂亮的情人湖……如果我们,如果我们都考到了华市的话……一起去看看吧。”
林霜的眼底,瞬间像落入了万千星辰,亮得惊人。她轻轻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无比温柔的弧度:“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