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与线条之间 第3章 不可计算项

德林金融28层会议室的玻璃墙映出俞婉清紧绷的下颌线。她把项目评估报告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每个数据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今天她特意选了藏青色套装和珍珠耳钉—— armor for battle，大学导师这样称呼职业女性的战袍。

"远见建筑的人到了。"李薇从门缝挤进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他们的首席设计师刚才在电梯口被张总截住了。"

俞婉清的钢笔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她没告诉李薇自己认识程煜，更没提那张躺在抽屉里的素描。

会议室门被推开时，程煜正低头听张总说话，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他今天穿了深灰色西装，但没打领带，左手拿着个卷起的图纸。俞婉清注意到他的头发似乎刚被匆忙抓过，有一绺不听话地翘着。

"各位久等。"张总拍拍手，"这位是远见建筑的程煜总监，今天来为我们详细介绍旧社区改造方案。"

程煜的目光扫过会议室，在俞婉清脸上多停留了半秒。他展开图纸时，小指上还沾着蓝色颜料。

"请翻到各位手中的第三页。"他的声音比电梯里更沉稳，"我们的核心理念是'有机更新'，不是推倒重来，而是像修复古董瓷器一样——"

"抱歉打断。"俞婉清举起钢笔，"方案中保留原有建筑结构会导致管线改造成本增加37%，这个数字在可行性研究中是重大风险项。"

程煜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俞分析师说得对，但我们测算过，保留主体结构反而比全部重建节省了15%的碳排放和20%的建筑垃圾处理成本。"

"环保指标不在本次评估范围内。"张总插话。

"那么居民安置成本呢？"程煜翻到另一页图纸，"全部搬迁会产生人均3.2万元的心理适应成本——这是社科院的最新研究数据。"

俞婉清没想到他会用学术数据反击。她调出平板上的表格："根据我们模型，商业开发方案能在五年内创造12亿税收，是改造方案的4.6倍。"

会议室温度仿佛骤降。程煜突然放下激光笔，直接走到投影幕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分出明暗条纹。

"我能问个问题吗？"他直视俞婉清，"德林金融的企业价值观第一句是什么？"

"'创造可持续价值'。"她不假思索。

程煜点点头，突然从公文包取出个牛皮纸袋。倒出来的是一叠泛黄的照片：摇摇欲坠的儿童滑梯、漏水的老年活动室、墙上用粉笔画的羽毛球场地线。

"这是现在的西林社区。"他的指尖按在照片上，"而这是我们设计的改造后效果图。"新照片上，同样的位置变成了明亮的玻璃房，老人们在下棋，孩子们在写作业。

"很感人。"俞婉清保持专业语调，"但我们的职责是评估财务可行性。"

"可行性不该包含幸福指数吗？"程煜的声音突然提高，"那些老人平均在那里住了42年，孩子们放学后的笑声是社区安全最好的监控系统！"

会议室鸦雀无声。俞婉清发现自己的钢笔悬在纸上，墨水滴成了个小水洼。程煜眼中闪烁的东西让她想起大学时在冰岛看到的极光——理性无法解释的自然奇迹。

"程总监。"张总打破沉默，"我们理解您的情感诉求，但德林是金融机构。"

程煜深吸一口气，突然转向俞婉清："俞分析师，您愿意实地考察后再做判断吗？"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李薇在桌下踢她的脚。职业守则警告她保持距离，但某种超越理性的冲动让她点了点头："明天下午三点。"

回办公室的路上，李薇拽住她："你疯啦？张总明显想毙掉这个项目！"

"尽职调查而已。"俞婉清把程煜留下的照片塞进文件夹，最上面那张里，阳光透过破窗户照在旧钢琴上，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西林社区比照片上更破败，也比想象中更有生机。俞婉清的高跟鞋刚踩上开裂的水泥路，就被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撞了个趔趄。

"小心！"程煜从身后扶住她肘部，触感温暖干燥。他今天换回了惯常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身上有松木铅笔屑的味道。

"设计师哥哥来啦！"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扑进程煜怀里，其他孩子立刻围上来讨要糖果。俞婉清惊讶地看他从背包掏出彩色棒棒糖——每种颜色对应不同孩子的偏好。

"这是俞姐姐，很厉害的数字专家。"程煜介绍她时，孩子们齐刷刷盯着她的尖头高跟鞋，有个男孩甚至伸手摸了摸皮面光泽。

社区巡览变成了一场奇妙的探险。程煜每走几步就会被居民拦住——王大爷问文化活动中心有没有京剧舞台，李阿姨担心新厨房的排烟方向，连流浪猫都熟门熟路地蹭他裤腿要零食。俞婉清默默记下每个需求对应的成本影响系数。

"这是刘奶奶，社区最资深的住户。"程煜带她走进昏暗的单元楼，"她丈夫是当年建造这个社区的建筑师。"

逼仄的客厅墙上挂满发黄的设计图。刘奶奶颤抖的手指点在其中一张上："小程说能保住老周的图纸馆，真的吗？"

俞婉清看向程煜。他没穿西装的肩膀线条柔和许多，弯腰听老人说话时，后颈脊椎骨节清晰可见。

"我们会在新馆专门开辟纪念区。"他翻开素描本，几笔就勾出效果图，"您看，这里放周工的工作台，这里展示他的计算尺。"

俞婉清突然意识到，程煜承诺的每个细节都对应着具体的人。而她电脑里的财务模型里，居民只是"安置人口基数"后的数字。

走出单元楼时，天色骤变。远处传来雷声，程煜抬头看天："要下雨了，我们..."

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俞婉清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程煜拽着冲向凉亭。他的手掌粗糙温暖，紧握着她时有种不容拒绝的力量感。

凉亭顶棚漏雨，程煜脱下衬衫外套撑在两人头顶。棉麻布料隔绝出一方私密空间，俞婉清能闻到他颈间淡淡的须后水味道。雨水顺着他的锁骨流进T恤领口，打湿的布料贴在胸膛上。

"所以，"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廓，"现在你还觉得该推平这里建购物中心吗？"

雨声轰鸣中，俞婉清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应该"二字。她正看着雨水在程煜睫毛上聚成小水滴，然后随着眨眼滚落。这画面莫名让她想起那张素描里的梧桐树雨景。

"我承认社区有保留价值。"她谨慎选择词汇，"但财务模型确实..."

"有些价值无法用数字计算。"程煜打断她，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到俞婉清的手背上，像一颗小型炸弹。

远处传来呼唤声。林妍举着伞跑来，浑身湿透："工作室出事了！赵世凯在业内群发了邮件，说你被金融公司收买了！"

程煜脸色骤变。俞婉清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来电显示全是行业联系人。

"我得先走。"他把衬衫塞给俞婉清，"拿着，雨一时停不了。"

林妍狠狠瞪了俞婉清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都是你的错"。两人共撑一把伞跑远时，俞婉清发现程煜下意识把伞往助理那边倾斜——就像刚才为她做的那样。

雨中的凉亭突然变得空旷寒冷。俞婉清拧干衬衫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