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春。
西京长安·长安县·永平坊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青砖小路**的,久违的晨光透过浓云倾洒地面,为原本郁郁葱葱又潮湿的小巷里蒙上一层清亮的辉光。
清水巷坐落在坊西南角,看着巴掌大一块地,实则挤了几十户人家,密密麻麻的房檐鳞次栉比,院门各朝各的开,因此也造就出迷宫一样的局面。一间匣子大小的院落就挤在清水巷的巷勾深处,稍不留神就能被略了过去,毫无存在感。
这户人家门楣清疏,像被水洗过了似的,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漆黑的两扇门紧闭,门前台阶还隔三差五的窜出一两根无名野草,许是主人已出门远游。可那屋檐下分明立了块牌匾,上面抠了几个工整的字迹“寻医入内”。
原来是一家医馆。
街坊张六郎吃过朝食照常出来溜腿,忽的见那常年紧闭的医馆大门开了半扇,里面钻出一个人影来,顿时好像见了鬼一般——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深居简出的谢大夫。
说来也奇怪,这位谢大夫搬来有两年了,不大与周围来往,也不见有什么人探视。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虽然开的营生是个医馆,可药材流水似的进去,却没什么人敢上门去看病。
直到巷口卖胡饼的王二婶家的小栓子爬墙偷看,瞧见谢大夫正宽了衣往身上敷药,不知看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掉下来摔了个王八趴。从此清水巷这一代就传开了这新来的大夫是个画皮的巫医,久而久之,隔壁邻里吓唬小孩都说,再不听话就让谢大夫捉了你去,那小孩子准保听话。
可不得不说,这位谢大夫单看模样,长的是真不错。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俊挺拔,骨相极佳。尽管常年一身洗得发旧的墨紫衣裳罩在身上,气度却好像泽芝神君,不染半点尘埃。
眉目是冷清了些,好像雪峰上的寒泉,出尘透亮,看什么东西的时候都是既专注又冷淡。反而是这三分淡漠把整个人铸得更加出尘,连眉睫都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连带着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薄薄的唇峰微抿出一条情绪不详的线,瞧着不像大夫,倒像个断生死的判官。
谢尘左右看了看雨后气象一新的小巷,垂下眸,一声不吭地从门内搬出来一盆蔫花。这花垂着叶子,花梗拦腰折成不均等的两节,断裂的部位参差不齐,像是被前几日的暴雨辣手摧的,自己费尽心力医了好几日,结果一日不如一日——只好弃了它。
青年将花盆放在门口,正欲转身,忽的浑身轻轻一颤,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击中了,被夺舍了似得,猛地朝一个方向看去,像是游魂拼命攒出一点生气,要还阳和尘世纠缠不休。
对门是一道篱笆院,几棵渴望自由的树杈从里面不安分的生长出来,甚至还结了叫不上名的果子,用沉默的姿态和他对视。
什么也没有。
谢尘微张了唇,呵出一缕白气,仍然死死盯着那处,眼圈有些红,神色怔动。
张六郎读过几年书,还考过发解试,可惜后来一路青云直坠,就安安心心在长安当一个普通的良民百姓了。瞧了瞧这忽然神情大变的年轻大夫,并不信那些个什么邪,挨上前去:“是……小谢啊?我听保人说你姓谢。这盆花儿你不要啦?”
谢尘回过神来,有些愣愣地道:“已经死了,留也无用。”
“扔了也是可惜,不如这样,我出几个钱你卖我好啦?老头子我就喜欢摆弄些顽皮的花花草草,我拿去照看照看,没准能生出新芽来呢。”
“送你。”谢尘轻轻一推。
那街坊有些不好意思,大方道:“哎,那有空你上我家来,今天上巳,我给你包几块糕,我婆娘今早才蒸的,你拿着慢慢吃。”
他囫囵度日,一向过得有些昏沉,刹那灵光把整个人都推至冰点,
“多谢……我尚且有些事情,改日再叨扰。”谢尘送走街坊,站在原地,一手伸进心口衣襟,从里面掏出一块刻得不知所云的鬼画符来,牢牢攥在手心里。又回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长形布袋,一手捞出来,褪出一根通身漆黑的竹笛。
此笛乃是当年下山之际,东方谷主亲手赠与。那年下山弟子共有七人,其余同门皆是判官笔,唯有他是一笛。长一尺三寸,仿猿骨笛而制,还没有名字。谢尘接过此笛,答,弟子身出杏林一脉,此次出谷游历,若不医满千人以报恩师授岐黄之恩,便誓不为此笛取名。
现在想想,到底是少年意气。
见他孤身一人,浸淫车场早就练就一身火眼金睛的车夫迎上来殷勤道:“这位客官要去哪儿啊?道程不近的话咱们可以代劳,十里地二钱,超过十里每三里一钱。今日是上巳,最适合踏青,咱们东郊这边当属九盛台的风光最好啊,清竹苑也不错,有曲水诗会,胜在清雅,最适合您这样的斯文人呐。”
“去沐阳坡。”
“什么?”车夫瞪大了眼睛,一脸晦气道“嗨呀,您上那儿作甚?那地方,前些年死了不老少人,山岭两侧全是新起的坟包啊,这大过节的,您可别吓唬我。”
“我付双倍的钱,劳烦了。”
“这……”做生意不和银钱过不去,车夫瘪了瘪嘴,只将鞍绳牵过来,不情愿的妥协道:“您请吧。”说完,在门帘前别了一株新摘的柳枝,柳枝在民俗中可以祛恶挡煞,权当是心理安慰。待谢尘上车坐稳,便一甩缰绳尘烟滚滚地朝大道上走了。
谢尘平日深居简出,沿着一路青山绿水,才发觉今年的春日已经来了这样久了。山间桥头皆是青拢拢的翠意,万花弟子常年与草木为伍,见这情形,冥冥之中像是莫大的安慰。
走了约莫小一个时辰,路上的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山路越走越不修边幅,天光昏黄,野草异常高大,几乎快没过车轮。车夫只好减缓了车速,一边皱眉道:“再往前啊就是沐阳坡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信邪,那地方不吉利的很,沾上了晦气一年都不顺畅的。”话音刚落,前方的马儿忽然扬蹄止步,绕着原地嘶鸣不已。
车夫一向爱惜这位老伙计,也舍不得拿鞭子抽,只拿鞭把儿磕了磕马屁股:“白蹄,你怎么啦白蹄?”
白蹄不通人言,湿漉漉的眼中满是焦虑的惊慌。车夫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下车检查,见四个马掌完好无损,并不是创伤所致,朝谢尘悻悻道:“这牲畜怕是晨起少吃了二两谷粮,又叫什么东西给惊着了,再往前不远便是沐阳村的旧址,我少收您三个铜钱,劳烦您自己走几步吧……”
谢尘从车内钻出来,打量打量四周,道:“无妨,我自己去便是。”他话音刚落,那车夫突然高声“嗷”了一嗓子,仓惶弹回来恨不得和他的老伙计前心贴后屁股,惊叫道:“这,这怎么有个人呐!乖乖,出人命了啊!”
道路正前方的草棵子里仰面躺了个农人,面色紫涨,已经没有了鼻息。谢尘闻声,立即过去查看,眉头一皱,扒开眼皮瞧了瞧眼白,又以两指探了探脉搏和心口,还玄乎的留了一口未散的热气。当即抽出随身带着的针包,以毫针扎如其人中穴上,抬头道:“帮我把他扶起来。”
车夫“嗳”了一声回过神来,忙帮着谢尘将农人扶起,靠坐在车轮旁侧坐了下来。谢尘当机立断地扒开这人衣襟露出锁骨,又一针毫不犹豫扎在天突穴上。原本还僵死的农人被这一激,猛地胸膛起伏,漏气风筒一般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鼻腔中喷出几道白絮。
“娘诶,活过来了,原来您是个神医呦。”顾不上啧啧称奇的车夫,谢尘四下顾望,见不远处溪旁生了几株低矮薄荷,便薅下几片大叶,大力揉搓出清香放在农人鼻下让其闻服,另一手有技巧地拍击对方背部,一下一下带出中空的回声,农人气息渐缓,逐渐能小口小口的呼吸。
一睁开眼,入目就是车夫一张大脸,正盯着他查看,身体不听使唤的向后拱一拱,迷茫道:“哦……西哎哪儿?”
谢尘温和道:“这里是沐阳坡,阿伯,您怎会突然如此?”
“鹿凉坡……沐……阳坡……”农人喃喃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道:“俺……见这山边有不少苜蓿,想采给家里的羊吃……不知哪里飘来这多棉花糊住了脸……然后就……”
“这是柳絮,阿伯您有哮喘,以后可万万不能再沾这些东西了,尤其是春日里出门,可寻一块干净的‘幂离’覆住头面。”谢尘将针包收好,起身朝车夫道:“这位……”
车夫立即贴上来殷切道:“嗳,活神仙,您有啥子吩咐?”
“劳烦您送他一程,路费我替他付了,再往前不远就是我要去之处,我一人去即可。”说着解下腰间锦囊递给车夫,车夫数了数,分文不少,甚至还够再跑一个来回儿的,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自顾自喃喃道:“您是个好人呐……”想了想毛遂自荐道:“对了,俺家就住在天都镇北大桥右第二户,要是回头找不着脚程,俺拉你回去,不要钱。”
“多谢。”谢尘礼貌的接过谢意,便弯腰拾起道旁一根野生野长的柴火棍,扒拉着青黄长草,一步一步渐行渐远了。
沿着溪水走了不过百十来步,一片平原在山沟深处豁然开朗。一株足有百龄的老杏花树正值花期,沉浸在谷风中猎猎招展,仿佛在以自己的方式欢迎着来人。谢尘目光烫了一下,扔下那木棍,几乎是快步地迎了上去,随着视野的拉近,树旁隐隐露出几个青葱的土丘。
三年前,他辞别师门,孑身出谷,一路下山折往长安途经此地。见这里不过几十户人家,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村民们日出而作,日暮而休。他受一对老夫妇照拂,知晓他精研医药,还将自己家的一块地腾出来给他做园圃,待他如亲子。这户人家还有个孙字小辈,不到十岁,虎头虎脑非常聪颖,总是喜欢在他侍弄药材的时候缠着他。
——哥哥你从青岩来吗?
——等我长大,我也要去青岩,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谢尘将酒祭洒在几个坟包前,低声念了几句什么。又掏出一个小风车,插在中间的小土包上,低声念道:“林伯,林婶,元宝,我来看你们了,今年带的酒是我亲手酿的,我为它取名叫‘长青’,还望你们不要嫌弃。”
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不成调的风。谢尘将残酒抿了几口,辛涩的滋味在舌根绽开,冷冷的,又像是一团烈火在胸口肆意蔓延。他伸出手爱惜地摸一摸表面不甚光滑的石碑,好像在触碰亲人的手。谢尘不胜酒力的歪靠在石碑旁,一手伸入怀中,指骨摸了摸那块边角圆润,漆面光滑的木牌,哑声低吟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话音刚落,一根花枝居然颇通灵性的晃了晃头。
“……谁在上面?”谢尘迟疑地抬头,发丝间露出一线冰冷的眼神,眼眶周围犹有尚未干涸的泪痕。
那花树闻言不紧不慢地“吞吐”了一会儿,几根花枝拨云见日,树杈间竟坐了个年轻男子,约摸二十五六岁,生的面容白净,风神秀逸。天光浓郁,男子不急不缓的朝他低头一笑,额心一枚小小的光艳碧玉似随着漫天落英若隐若现。
观这人衣衫淡青,怀中横卧一把长琴,衣着矜持得一丝不苟,广袖垂落在枝头好似一尾清郁半透的兰花。谢尘摇摇晃晃站起来,眉目间蓄意存了三分冷淡,飘然道:“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想必阁下是千岛湖杨家的人吧。”
枝头耸动两下,那男子徐徐跳下来靴尖点地,诚恳揖道:“方才并非有心窥听,实是路过此地见风景甚好,便靠在树上眠一眠,未曾想刚躺下就恍惚中听见有人说话,惊扰了先生……实是抱歉。”男子言谈间呵气如兰,声音也轻,怕惊着谢尘似得,一对丰润的桃花眼眸蓄满呵护的柔光,从头到尾的拥簇着面前这个冰霜一样的万花弟子,他兀自停了停,自报家门道:“我叫……杨逍,确是长歌门天道轩门下。”
几处坟包就排列在树根近旁,哪有人专挑边上有坟的树休息睡觉?谢尘不为他说辞所动,只对不速之客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在下万花谷杏林弟子谢尘,前来祭扫亲人,今日少饮了些许,让先生见笑了。只是此处是我家人坟冢,他们爱清净,恐不能容先生继续歇息……”
杨逍低眉“唔”了一声,目光落在几座青青坟冢,在谢尘愈发冷淡的目光下,越身上前捧起一把黍梗洒入钵盂内焚了,再膝肘贴地,对着石碑郑重叩拜,闭目默念。
祭完起身朝谢尘平和道:“逝者已矣,生者更应秉承遗念好生顾惜自己,如因追思伤身,岂不是连累亡人泉下担忧?先生今日有此惆怅之感,或只还未遇到知音罢了。今日既然有缘相见,某就遥祝先生早释心怀,从此岁岁再无此忧——便以这杏花相赠吧。”
念罢,杨逍抽出琴中之剑,剑音微鸣,便隔空折下一支杏花,递到谢尘手中。望着长歌弟子笑颜清透,那身料子柔软的浅青褂子甚至沾了斑驳的泥点,谢尘掂着花枝,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慢慢闷出一声:“多谢。”
恰好一阵大风吹来,汹涌澎湃,可谢尘却未感到冷,看到杨逍伫立在风中风骨依旧,像一把劲瘦挺拔的竹刀插在那里,身后发丝狂舞,才后知后觉是他帮自己挡了风。杨逍目光一直紧随在他身上,眼神在摇曳的发丝阴影下似乎含了一丝隐忧,盯着他欲言又止道:“你喝了那些酒……先生看,起风了。一会儿怕是要下一场大雨,先生回家想也不便。”他毛遂自荐道:“不如这样,此地山后便是天都镇,我在那有一处园宅可以落脚,先生酒醉再淋雨怕是伤身,不如在我那歇息一晚,待雨水停了再走,就当是在下为今日唐突陪个不是,先生看如何?”
未等谢尘出声,杨逍余光撇了一眼花树,状若无意的感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面觎了觎谢尘,还没说完,谢尘就点了头“那便打扰了。”
见他答应,杨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刚大步流星走了两步,一回头,却看到谢尘在原地望着他,神情好像山谷里迷途的鹿。顿时心底咯噔一声,面带微笑问:“怎么了?”
谢尘指了指地上:“你的琴,忘拿了。”
“哦……你说的对。”杨逍僵了一下,正要去取,就看到谢尘抱起他那张过“重”的琴板,三两步走过来,交递到他手中。两人接触的一刹,谢尘眉心微皱了一下。他的嗅觉异于常人灵敏,在这个文弱书生的身上竟然闻到了一股金铁的凛冽,像是刚从野兽新鲜的伤口里拔出来的一簇银箭头,散发出生冷的铁锈味儿。又被杏花的甜香一个浪起压了下去,消散的无影无踪。
杨逍低头拨了两下琴弦,恍若未觉道:“我一位朋友在西市倒弄磁丸,这次托我从凉州带了些西域的矿粉回来做样本,这院子也是他名下的产业,允我来时随意居住,现在只好借花献佛了。”不动声色的将话题挑开,看谢尘并未有什么异样,便悄悄松了一口气,两人赶着天色,一路快步离开山谷,朝着天都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