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袅袅,许怀顾执杯的指节微微一僵。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落南川啊….”她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指节摩挲杯壁, “城主邀我,怕不是便为得此事。”
再抬眸时,祝应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看着她强自的镇定。
“不止。”他说,“天元宗南下血洗落南川,声势浩大,世人皆知。”
“虽称剿逆,然尽戮满门,非求太平,实逼纷争。”
“此间因果…..大概你最清楚。”
月光倾泻,染银发如霜,映他深邃难辨的眸色。
那不再是先前荒原般的清冷,也不是谈及长老时的审视,而是一种极深极静的专注,如幽邃的大海。
“那里……”许怀顾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
“战事结束,我在死人堆里躺了七日。”
……
她的眼前又弥漫起遮天蔽日的硝烟来,萦绕着混杂着火药、尘土与血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时她以覆满周身的尸首为屏障,以为这是最好的藏匿。
可她低估了天元宗屠城的决心。
权贵们在军帐中对弈,将士们与自己的同胞殊死搏斗。可是权贵们装聋作哑,看不到将士们的魂魄倒下,也听不见他们亲人的哭泣。
都督举起冰凉的酒樽相庆,说是“某,已平定乱局”,百姓于是为冰冷同刀般的将军欢呼,似乎又遗忘了些什么。
……
将军下了“格杀勿论”的军令!
剩下来的兵卒终于能够纵情的解压了———他们笑着朝死人砍了一刀又一刀,刀尖传来摩擦肉骨的声音直叫他们满足,好像在奉承他们的野性。
好像再多砍几刀,昔日的战友便死的不冤些。
…….
许怀顾静静地躺在死人堆里,血水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地渗进衣物,与无数陌生人的生命交融在一起。
她小心地调整呼吸,让胸膛的起伏降到最轻。她的左腿被三具交叠的尸首压得发麻,但她不敢动。
……
……
远处传来脚步声和嬉笑。
“真他娘的痛快!什么落南川裴氏,世家翘楚?还不是被咱们砍瓜切菜!”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带着屠杀后的兴奋。
“我这刀口都卷了,不愧是硬骨头哈哈哈。”一人嗤笑道。
“卷了再磨!让他们去了阎王殿都拼不齐一个全尸来!”随即传来“噗”的一声钝响,似是刀锋砍入了什么软物。
“你看,这不就顺手了?”
“哈哈哈哈哈!”
……
一个矮个子兵卒跟着效仿,一边胡乱劈砍,一边啐道:“格杀勿论!格杀勿论!将军说了,不留活口!落南川罪大恶极!我们在肃清罪孽!”
许怀顾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屏住。黏稠的血腥气几乎凝固在鼻腔。
刀尖突然停在半空。
矮个兵卒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具尸首上。
那身影蜷缩在层层叠叠的死人之下,只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虽沾满血污,却难掩清秀轮廓。
“哟,小娘子长得真标致。”他用刀尖拍着许怀顾露出来的脸。
另一个人凑过来,“啧….死了?可惜了。不然带回去让我们xxxxxx……”
他嘿嘿笑了两声,浑浊的眼里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死了也得让爷们快活快活!”
矮个兵卒突然猛地抬脚踹在那尸首的腰腹间。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许怀顾几乎昏了过去,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将闷哼咽进肚里,
……
时间失去意义。她有时想,不如就这样死掉吧。
…….
为什么她还活着。
……
“没意思,真死了?”那个兵卒有点扫兴。
“管她真死假死?!将军有令!格杀勿论!”
利刃穿透肩胛,剧烈的疼痛瞬间炸开。
“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
“这下差不多了!”她听到有人说,
“走!那边还有几只喘气的!”
……
……
直到某日,一只知更鸟将她唤醒——那鸟儿正啄食她发丝间凝结的血块。
……
“我爬出来,身上的伤早就愈合了。”
许怀顾叹了口气。“然后我到河边浣衣,沐浴,穿着渗水的衣服,在落南川的土地上闲逛,拍下最真实的现场和、真相。”
“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那不真实。”
……
鲜血浸透土地,将脚下的土壤染成一片深红。每一滴都是生命最后挣扎留下的印记,闪着诡异悲哀的光芒。
此刻,她是游荡在废墟里的未亡之魂,步伐沉重地重识破碎的家园。
有人埋骨于黎明前夕,请求她带上他们未瞑的眼睛。
她顿了顿,喉间有些发紧。
“我……我在寻活口….哪怕一个也好……”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一种陷入噩梦般的恍惚,“后来……我找到了一个花铺。”
残红零落血泥间,她辨不清是花瓣还是血痕。
落南川地瘠,却育得灼灼朱英,当年盛景犹在眼前,世人皆道扶香缀霞城。
而今,秾艳尽碎,落南川人口中坚韧的玫瑰,最终还是死在培育它的大地上。
她踏入倾颓的店铺,蹲身拾拣尚算完整的花枝。移开那具被断梁压垮的尸身时,她听见了微弱的呻吟。
“血,从他的七窍渗出,但是他的眼睛还在眨。”
“我检查了他的伤势,未见致命之处,但失血至此,还可再撑两个时辰。”
她在此刻停顿,呼吸滞涩。
……
“城主可曾见过将死之人的眼睛?”许怀顾问,
“瞳孔微微放大,眼神空洞,如陋室深处遭人遗弃的傀儡。”
…..
祝应时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将茶杯放下,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
“见过。”
他目光始终未离她半分。
许怀顾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如擂鼓,一下又一下。
人说,见心喜之人,瞳孔会不自觉放大。
在将死之时也会这样啊。她想。
看来爱与死亡本就同源。
许怀顾僵硬的点点头。
“对,那个人躺在花店里。”
“是我把他杀掉了。”
那个人的眼神如同破碎的瓷器,每一片都反射着过去的痛苦,却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自己。他的脸上还挂着泪,蜡黄的眼睛半睁,像两只铜旧纽扣。
“他眼睛望的方向,是地上一把长刀。”
……
许怀顾腾出一只手来捡起那把刀。
他微微仰头。
一刀贯心
一刀封喉
瞳孔在急剧放大后缩小,许怀顾在离别时给了他一朵玫瑰。
……
“我捧着剩下的花慢慢走到落南川边界,那里有百姓朝拜的寺庙。”寺庙的墙壁相对结实,墙面上留了密集的剑痕,箭镞入处发黑。
她突然好想哭。
她不信神佛,但是她忘不了寺庙。
佛说人生苦海无边。
金身佛像蒙尘,佛首滚落在地,慈眉善目沾着干涸的血迹。
发黑的血迹泼洒在壁画之上,覆盖了飞天翩跹的彩衣。
她将怀中花枝供奉于佛前,只觉此景绮丽又诡异。
“若你当真慈悲…”
她仰望着那失去头颅的佛像,轻声说,
“何以闭目,不看人间?”
神佛未曾垂怜过,即便你向他磕头。
记得初至落南川时,小沙弥一句一句教她念往生咒。
“愿消三障诸烦恼…”
她轻声念着,一嗑。
“愿得智慧真明了…”
二嗑。
“普愿罪障悉消除…”
三嗑。
玫瑰花瓣从桌上落下。
她伸手去接——
“嚓!”
利刃破空之声乍起。
一枝弩箭穿过她心。
靠……..又来……
她向前倒下,视线模糊间看见满地香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闻佛曰苦海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