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鹊!你已逃脱无门,现在束手就擒,把那东西交出来,我等还可放你一条生路!”
桃林夜冷,月光渗不透树顶,只留下风扫枝头的沙沙声。
林惊鹊看不清前方何人,却偏看得到长长一条桃花路,从远方天际拖长到她脚下,化作一方纯粹的红。
她一只手死死护在胸前,可她分明察觉到,那只手下,什么也没有。
天越发冷了,人群也愈发靠近,林惊鹊瞧见他们手中闪起光亮,她向后退,耳边忽而响起谁的声音。
“我说过我会帮你,就当真会帮你。”
很轻很轻,又悠远寻不到源头。
“林惊鹊,你今天必须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孽种,我看你跟那山上怪异无甚区别!如今连二狗也被你连累疯魔,今天必须把你给赶出去!”
那群人口中忽地换了个说辞,林惊鹊猛然惊醒。
眼前并无桃林,仅有漏着雨的茅草屋顶。
她看眼窗外,夜雨滂沱,不见半点星火,雨丝落下的声音纷扰嘈杂,仍不足以熄灭外面那群人的怒火。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混杂着撞门声,林惊鹊坐起身,梦中混沌还未散去,她垂眸望向掌心。
——她究竟在护着什么?
想着,她听见一道更低的声音,是六娘堵在门口,语调焦灼:“小鹊不在,你们改日再来吧!”
外头的咒骂声愈发难听,林惊鹊充耳不闻,摸黑坐到镜子前,望着铜镜内模糊的身影,拾起篦子一下一下刮着睡乱的发尾。
她知晓这些人因何而来。
就在白天,林惊鹊帮六娘杀鸡时不慎割破了手掌。血液瞬间溢出伤口,六娘慌忙用围裙裹住她往屋里推,可后山上仍是传来了诡异响动。
邻居二狗前脚进山砍柴,待回来时已然疯疯癫癫。
林惊鹊透着窗缝瞧见他披头散发满村乱跑,满口胡言:
“回来了,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我们都要完了!”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力气,闹了快两个时辰还不得消停。三五个汉子卯足了劲才将他按住。
他扭曲挣扎,直至口中被塞进一块破布,喧闹的村子才终于恢复平静。
六娘急得直掉泪,二狗被捆走后她便坐立难安。岂料心慌成了真,这人才捆了没多久,她们房门便被敲得震山响。
林惊鹊放下篦子,手掌紧握着指间那枚蛇纹戒,缓步出了卧房。
六娘挥手叫她回屋,林惊鹊朝她笑笑,走过去沉默地掰开了她护着门闩的手。
六娘终于哭嚎出声,门闩抽开的刹那,她贴着墙瘫坐在地,捶胸顿足:“作孽啊!”
门外站着十几个蓑衣汉子,更远处围着一圈撑着伞窃窃私语的村民。
汉子们铁青的脸上沾满雨水,最前头那几个见到林惊鹊开门竟退了半步。
林惊鹊嗤笑一声,漫不经心斜倚着门框:
“深更半夜不在家睡觉,如此撕心裂肺地叫姑娘我的名字做什么?”
她目光往后绕,不掩语气中的揶揄:“怎着,是下了雨的热闹更有意思?”
领头的大柱面色变了又变。
他抬手指向林惊鹊,开口便是兴师问罪:
“林惊鹊!这些年来村里怪事不断,皆因你而起!我等念在乡亲一场的份上本是一忍再忍,谁知你竟然得寸进尺!如今二狗又被你害得染上癔症,你认还是不认?!”
他身后立刻响起附和声,林惊鹊目光扫过人群。
同她梦中几乎无异的场景,十几个人浑身紧绷,哪有一个是真想听她辩解。
她一个白眼快翻到天上:“你若想我认,我认就是了。”
话音未落,后头突然窜出几个年轻人,二话不说便扼住她腕子往外拖。
六娘急得冲过来跟那群人撕扯,却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掀翻在地。
林惊鹊终于皱了下眉,她旋身挣脱束缚,一脚便将六娘身侧的人踹了出去。
村民一片哗然,一个个都不敢轻举妄动。雨水从她发梢滴落,林惊鹊的目光刀一般刮过在场所有人:
“路我自己会走,就不劳烦几位亲自搀着了。”
大柱分出几人盯着啜泣的六娘,其余人跟着他一起把林惊鹊押到了山上。
说是押送,其实没一个人敢碰她。她自己一个人在前面顶雨前行,后头的人戴着斗笠不远不近地跟着。
夜里的山林比往常更阴森,加之狂风呼啸,风灯光亮在雨中明明灭灭,山路泥泞,一个年轻汉子脚下一滑,险些滚下山去。
“瘟神,走个路都要被连累!”
林惊鹊清清楚楚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骂,紧接着又有一道稍年长的声音响起:
“你作死,别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这群人里头,没人当真惹得起她!她若真生气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把那招引邪祟的血抹你身上,到时候那才叫真连累!老实点,把她送走了就没事了!”
他们说话时也不知道小声些,林惊鹊觉得好笑,回过头去盯着那二人道:
“如今这般避之不及,我犹记得前年旱灾,你们喊我去把禾苗起死回生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那会可还仙君仙君得叫呢。”
两个汉子脸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柱气还没消,立刻截了话头:
“像你这般不分是非之人早就该逐出村去,当年若不是我们在村外捡到你可怜你,你早就不知死到哪去了!你还当真邀起功来了,荒唐至极!”
一众人马当即又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把林惊鹊贬低得连村口的大黄都不如。
林惊鹊耸肩,闭了耳朵一句也没听下去。
如此,山路行到一半。雨势过重,着实难以继续前行。
再加上众人不愿见到山中怪异,又惧怕林惊鹊从中作梗,大柱只得指挥众人停脚。
他刚停下,抬头却瞧着林惊鹊没听他的话,顶着雨仍往山上去。
他心中没来由涌上一股怒火,顺手指向前方吼道:“就扔这儿!”
林惊鹊不情不愿转回身,愤怒抢占了大柱的思绪,他怒吼道:
“你本就突兀出现在村子里,这么多年大伙对你可算是仁义尽至!往后这山底下每日都有人守着,要是让我瞧见你回来,后果自负!”
人群又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林惊鹊还了他一个白眼,连句话都懒得回应。
大柱被她那副挑衅模样气得直抖。
奈何风雨势头越来越大,他只斜睨了林惊鹊一眼,招呼上同行的汉子们,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林惊鹊一直目送他们走远,直至人声融进林海婆娑,晦暗的灯火被丛林吞没。
她心中此刻无恨也无悲。
她还记得四十年前,是六娘将她从这山林中背回村里。
那时她身受重伤,浑身都是血。左肩碗大的窟窿里甚至能瞧见森森白骨,腰侧被烧得乌黑,连一块好肉都没有。
十里八乡的郎中都说她救不活了。
可她还是活了。不仅活了,甚至连一块疤都没有留下。
她的过往跟着消失不见。唯独每夜入梦时,那片桃林,那群追杀她之人,和他们渴求着逼迫她交出的那样东西,还在固执地提醒她:
她并不属于这里。
那她究竟来自哪里?
林惊鹊自知同村民们有异。那些所谓怪异,在她看来与豺狼虎豹并无本质区别,她至今无法理解,村民们为何会因此癫狂。
林惊鹊摊开手掌,白日里割伤的地方早已愈合,连一道红痕都未曾留下。
就是这东西给了她此次上山的机会。
她抬起眼,透过雨丝望向密林深处。
“我倒要看看这怪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惊鹊没再停留,循着山路继续前行。
兴许天公作美,村民们刚离开不久,这雨便逐渐停歇。
林间弥漫起朦胧雾气,为了指路,也为吸引怪异,她掐破指尖,将血珠涂抹在途经树木上。
可直到月落西山,那群怪异仍未出现。
“胆小也不至如此,还是说它们已经发现我了?”
心中已有定论,那群怪异一旦躲藏起来就难以追寻,如今当务之急是找个栖身之所,也是为了日后再来寻觅做好打算。
如此想着,林惊鹊却突然觉得背后发冷,她当即转身,目光摇晃片刻便在这昏暗天地中瞧见个男人。
黑夜模糊了他的轮廓,那头金发却如暗夜中的鬼火。她下意识攥紧指上蛇纹戒,连呼吸都放缓。
那男人仍旧一动不动。
他在看着她。
“荒山野岭,昏天黑地,”她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冷,“你说若是发生点什么,岂不算死无对证?公子要是再不走,我可要动手了。”
那人终于应了声,却并未理会林惊鹊的威胁:“你还带着它,是吗?你没有把它交给任何人,对吗?”
“…?”
林惊鹊心头一跳。
他拨开身前乱草,缓步靠近,声音里带着某种让林惊鹊无法理解的痛楚:
“当年许多事,我也是被逼无奈,一步错,步步错,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你至此……”
此话落下,林惊鹊心中闪过无数在村中听闻的男女轶事。其中男子的话术基本都是这副德行。
她赶紧摇了摇头。
“停。”
那人越走越近,林惊鹊赶紧抬手,嘴角上扬,皮笑肉不笑:
“公子,不知您是寻人还是如何?寻人的话怕不是认错了,演戏的话,此处可不是戏班子。”
男人愣在原地,林惊鹊趁他走神空档本想直接跃上枝头从树上离开此地,她正欲动身,那男人再度开口:
“你忘了?你当真……什么都忘了?”
“公子,男人太过纠缠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林惊鹊懒得再理他这疯言疯语,抬眸时竟在那张脸上瞧见几滴泪,她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神情继续开口:
“眼泪可值不了几个钱,寻人若是用这个做报酬,给你八辈子也找不着吧。”
“可……”
男人话音未落,周遭突然响起接连不断的猛兽咆哮声。本就昏暗的天色顿时更如被墨色浸染,林惊鹊顾不上那男人如何态度,她只觉得心中跳动如擂鼓。
那群异兽,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