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兰不知何时已回到原座位上,只剩青黛在那笑眯眯地盯着赵伯,赵伯上前欲弯腰行礼感谢,青黛连忙将其扶起,笑声开口,“赵伯,我要承了您老的谢,小姐会揍我的。”
“赵伯”这个词已经许久未有人喊过,他神色怔愣许久,仿佛想起些遥远往事。
青黛又笑道:“赵伯不记得我了吗?”
赵伯小心确认,“你是......”
青黛没直接回答他,而是说:“凉州,荒山坟地,若不是赵伯率先带人赶到,我们这些孩子怕不是要喂野兽了。”
这句话,虽未正言,却比直接回答更加震慑赵伯内心。
他清亮双眼中瞬间含泪,双唇嗫喏道:“青黛?”
青黛满面含笑回他,“是我啊,赵伯。”
那时,青黛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如今七年未见,曾经腰高般的幼女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这叫年迈昏花的他如何敢认。
赵伯惊叹道:“你怎会来洛阳?”
青黛笑道:“自然是与小姐来的。”赵伯眼随青黛目光朝窗边看去,只见那蓝衣女子也正碰巧看向这边,双目相对,故人相逢。
赵伯眼里似发出了光,浑身颤栗着撩袍碎步跑过去,来到沈莳前,张口未言,却听沈莳先向他行礼,笑着唤了声:“赵伯。”
赵伯满含皱纹的双眼已流出清泪,作势就要跪下,却被沈莳眼疾手快扶起,“赵伯不可,这是做什么?”
一时忘了情形,眼见店内客人若有似无的向这边看过来,他抬袖擦干脸上泪痕,将沈青三人引进后堂,双双坐下,“老朽还以为残生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沈莳面上也不禁动容,“本该早点来见赵伯,只是......”
赵伯摆摆手打断沈莳的话,“见我这个糟老头子做什么,只要小姐和青黛还好好活在世上,想必......”他有些哽咽,“想必天上的老爷也能安心了。”
故人重逢,就算不愿想起的往事也会突现于眼前,挥之难去。
赵伯抬眼看向沈莳,“那日,我探亲回到凉州,走到近城才听说凉州被攻陷,朝廷派来的援军也已经到了凉州,等我踏上凉州的土地时,见焦烟黄土,才知道......”
他突然停下,可是沈莳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
“老爷抵御外敌身死,刺史府人也散了......唉......沈府不在,我留在凉州还有什么用,便离开了。”
抵御外敌身死?这便算是赋予为官一方的朝廷官员最好,最高尚的荣耀了吧。
沈莳静静听着赵伯说完,并未做出任何评论。
赵伯又问道:“小姐如今入洛阳,可是要做什么事?有需要老奴的,老奴万死不辞。”
沈莳连忙制止,“赵伯说的哪里话,怎么就扯到生死上面,不过,阿莳今日确需要赵伯帮忙。”
沈莳将她们从银衣楼学艺,而后在江州经营花锦阁,再到准备在洛阳开设花锦阁一事细细和赵伯说明,期间有许多可说不可说的,沈莳都暂未说,她想让一位信得过的人帮她经营着花锦阁,却并不想将他带入更深漩涡。
赵伯满眼赞赏地点点头,那日满凉州城乱跑,“胡作非为”的小丫头,如今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主家,可见光阴轮转,世事变迁,叫他这位感性的老人心中不免又升起酸楚。
赵伯侄子回来,得知刚刚为他解除店内困局之人竟是叔父的主家小姐,便快步来到后堂,欲要感谢。
得知沈莳要聘请赵伯去做掌柜,他自然心生欢喜,“叔父若愿意,小侄自然不敢阻拦。”
沈莳笑道:“我如此明目张胆的撬了赵记甜品的掌柜,赵老板不会怪我吧?”
“不敢不敢,”赵华连忙道:“别说沈小姐刚刚帮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就是叔父这几年也一直在念叨从前沈府的事,沈家对叔父的好,小生明白,一切全凭叔父心意。”
“我这店面小,店内小厮也伶俐,我们能忙得过来,叔父就去吧。”
沈莳示意青黛,青黛上前递给赵华一个钱袋子,不用打开,只掂掂分量,也知道里面的钱绝不会少,起码是这个甜水铺卖一年的甜水都不一定能攒够的利润。
赵华执意推辞,却被青黛将钱袋子按在手里。
沈莳道:“别家失个掌柜,还得花钱重新聘请,这些钱当做给你聘掌柜的费用。”沈莳笑了笑,“以后,我来买甜水,请赵老板便宜些可好?”
赵华笑着点头应下。
虽两家都在汀兰街上,但赵伯有了些年纪,每日来回奔波也是劳累,故他收拾好东西搬到了花锦阁去住。
东风已到,便是良辰吉日开业之时。
五月初六,晴。晴空万里,澄澈无边,清风拽着岸边烟柳,送来满园阵阵夏意。
今日天气好,时节也好,汀兰街一家二层临街阁楼外张灯结彩,红绸挂门,两帘火红鞭炮已经准备就绪,只差一抹幽微星火便可听见震天响动。
阁楼门口已经挤满围观群众,先不说这阁楼位置不错,饶是在帝都洛阳,寸土寸金的地方,能租下如此大的铺面做生意的人,大家皆不免产生好奇心。
天子脚下,虽然每天乱七八糟的新鲜事不会少,多的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正因为是帝都,事虽多,人也多,最不缺的便是观事的人。
不过这对于刚刚准备开业的花锦阁来说倒是个好事,免费的宣传,自然是人越多越好。
一位约莫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开门走出,众人不由惊奇,惊奇的自然不是对老者,而是对他身后那位年轻女子。
京中高门贵户,三教九流,不乏有能力有技艺的年轻女子,只是凭借自己能在京中盘下这么大铺面还没有靠山的女子确实少见,京中最拦不住的便是八卦探听,来围观的人中有人早已将这店铺后面主家身份了解清楚。
年轻女子旁边又站出来一位年轻女子,眉眼带笑,身姿妩媚动人。
看客中不认识沈莳者众,但是不认识这位江南琵琶圣手的却很少,就算还未曾见过圣手一曲之姿,却也早已听过揽月轩那位江南琵琶手的盛名。
因为,天子帝都,无论什么消息流传的都异常迅速。
“竟然连这位极少出现的江南琵琶圣手都现身于这位老板的开业庆典,不知这位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听说这位主家在江南一带便有声名,衣服质量高,绣技精湛,那些江南富商皆争相购买。”
人群中有人看了看阶上女子,面露不信,“你没打听错,这位女子眼看着也不过二十岁,如此年轻,绣工一事没个日积月累七八年,怎能拿得出手。”
那人笑道:“谁说主家要亲自绣,人家能撑起这么大店面,靠什么?”不等那人回答,他便自顾自说道:“靠脑力,靠眼力,靠能力。”
“能设计新样式,能把控衣裳质量,能挖掘绣艺深厚的绣工,这便够了。”
看客中竟有人赞同他的话,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
赵伯清了清嗓子,示意左右两边人,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喊,“花锦阁,今日正式开业。”
声音高亢而起,左右两边小厮手上燃着的火折子已经贴近高举于半空的炮竹,“噼里啪啦”持续不断的鞭炮声伴着清风扫过岸边垂柳,拂过揽月河面,震起层层涟漪。
随着鞭炮声响,阁楼正上方的鲜红幕布被沈莳和钟伶双双拉下,“花锦阁”三个描边大字霎时出现,场中现出一阵掌声欢呼。
场中声静,只听阶上之人朗声开口,“承蒙各位乡邻厚爱,花锦阁今日正式开业,未来一月内,凡在花锦阁内买布制衣者,一律八折。各位客官,盛夏将至,花锦阁除了有上好的锦缎丝绸,还为进店贵客预备了清凉解暑的甜饮,欢迎各位进店。”
阶上众人左右退开,众看客徐徐入店,入店众人左右环顾一圈,不禁心呼惊叹。
只见一层大堂中间有几排架子,上面分类细致摆放着各种材质颜色的布料,既有麻布、葛布、棉布等便宜布料,也有绫罗绸缎等贵些的,更有云绫锦、燕羽觞、宝相花锻、缂丝罗等名贵布料。
眼花缭乱的布料后沿着一层大堂贴边摆放着数十个衣架子,每个架子上皆整整齐齐悬挂着由不同布料制作出的不同样式的成衣,男女老少皆有,不过此时已是入夏,故而店内成衣只摆放着春夏款式。
无论是达官贵人,富商巨绅,亦或是平民百姓,皆可以在花锦阁买到自己满意的袍裙布衣。
在依着正门的东南面,沿边摆放着十几张小木桌椅,桌上还摆放着茶水糕点,专为入店选购的客人停歇所准备。
有人不由叹道:“木窗轻开,微风轻拂,品茶购衣,也别有一番闲情逸致。”
赵伯在柜台处抬手示意道:“二楼是特为各位预备的雅间,贵客也可到二楼参观。”
柜台旁边有十几阶楼梯通向二楼,二楼左右共八间房,每间房外悬挂着一枚写有花名的木牌,有文人雅士看到,笑着作出评价,“名字起的文雅,只是这字,倒有些别具一格。”
花锦阁承着如火烈阳开始热闹忙碌起来。
这边静谧的靖安王府书房内,一身暗蓝锦袍的楚胤正坐在书案前一字一句看着影卫刚刚送来的调查结果。
虽然信中写的详尽,不过藏弥挑简要的还是在楚胤看信中再次汇报着。
“依照影卫探查结果,那日救公主的那伙人确是商人没错,此人在江州有家制衣店,已经营许久。此次来洛阳也是为了开店,听说今日便是花锦阁开业的日子,在汀兰街。”
信纸后的楚胤突然开口,“她以前的身份呢?故籍在何处,父母姓甚名谁,都未查到?”
藏弥低头回禀,“暂未查到,影卫还在江州一带探查。不过,此前流民盗匪遍地,有些人失了家园,换了故居,查不到往事的人也是有的。”
楚胤道:“知道了。派人再盯半个月,没异样再撤。”
藏弥道:“是。”
楚胤放下信纸,又道:“公主府那边最近可有异常情况?”
藏弥道:“暂时没有,公主这些日子都未出府,除了偶尔陛下派人送些赏赐,也再无旁人进出。”
楚胤点点头,长身而起伸了个懒腰。推开木窗,夏日正好,书房外绿意遍布,朵朵绣球已是含苞欲放姿态,远处奇石环绕的碧塘流水潺潺,塘内绿盘呈珠,朵朵荷苞也正待绽放。
“出去走走,好久没去揽月轩听曲了,今日钟伶可在?”
藏弥跟在他身后,紧接着楚胤的话简短回道:“不在。”
“不在?今日是初六,她往常不是应该在揽月轩吗?哪个高官富商的府邸又给她请去了?”楚胤边走边问。
藏弥面无表情回话,“今日花锦阁开业。”
“花锦阁不是卖衣裳的?”
藏弥道:“是。”
楚胤面露疑惑,“一家卖衣裳的店,请了久负盛名的琵琶圣手去给它开业?”
藏弥依旧回:“是。”
藏弥随后又跟了一句,“王爷可要去看看?”
楚胤手里合扇一收,不痛不痒的敲了他一下,“你看看,你看王爷我像是缺衣服的人吗?”不等藏弥回答,转身离开,“听曲去。”
藏弥也没回他,无奈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