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沈莳和洛觞去前阁见薛家人,坐着的戚幽莚看着钟伶突然开了口:“他同意了?”
不苟言笑的冷脸配上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免生出疑惑,可是钟伶却明白,只是听到戚堂主严肃的脸问出这种问题,实在觉得好笑。
“哎,我又不是你暝鸦堂听训的弟子,能不能对我笑笑?我们都多久没见了,还板着一张冷脸,以后见你都要带个火盆来。”钟伶一顿抱怨,对上了戚堂主疑惑的目光。
“行行行。”钟伶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她慵懒地撑着下颌,一手摆弄着茶杯,笑道:“没表态,不过,我感觉快了。”
那笑,不似普通的笑,笑中带着蜜,甜甜的,转头又对上戚堂主的脸,无奈叹了口气。
她对付别人有手段,唯独对面前这个没办法,这个冷飕飕的面容,从小看到大,要是能改,早就改了。
不过,戚堂主是有心的,心还是非常热乎的。
戚幽莚道:“没表态,就是没同意,没同意你在这高兴个什么劲?”
钟伶:“......”
此人心热不假,嘴也确实寒冷如冰。
钟伶嫣然一笑,道:“再坚硬的木头都被我这只啄木鸟啄出了洞,啄穿他还不是尽在掌中,就看我想不想。”
戚幽莚喝了口茶,淡淡道:“祝你好运。”
有人心里有安定,有人心里有甜蜜,有人满心怒气难解。
“皇上只下令处置汾州涉案官员,刺杀一事全然不提。”计子盍哼哧哧端过一杯茶,仰头一口饮尽。
许易之也啜了口茶:“杀手都死了,无凭无据,皇上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皇上责罚了刑部官员,刑部侍郎赵乾德也被降职,证明皇上心里明白。”
靖安王府的茶是洛阳城最好的,此时却被计少卿牛饮一般灌了好几杯,楚胤已经无奈地笑了。
“要不,叫人给你拿瓶酒吧,茶不解愁。”
“不用,不喝酒。”计子盍话没过脑子般接出来,话脱出口,这才反应过来,瞪着楚胤:“我跟你说正事呢。”
楚胤笑道:“我知道,我说的也是正事。”
计子盍没好气喃喃道:“屁个正事。”
许易之道:“不过也是奇事,柳世卓和皇后娘娘竟然都没有出来求情,不然这件事定当不会如此顺利。”
计子盍斥道:“他们是明面上不敢,背后动作可没少做,不然薛家这一路上好几轮的暗杀是哪来的,还有祥云客栈那两次,”说到这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身子猛地坐直,瞪着大眼睛左右看了看许易之和楚胤,眼神也清明不少。
许易之看他活像见鬼一样,也突然惊了,左右看看:“干什么?魔怔了?”
虽是白日,这人跟突然鬼附身一样,人吓人,也是能吓死人的。
计子盍道:“我整理薛家案卷时才发现,无论是薛娆还是薛重礼,入京时都遭到暗杀,却又都有人一路相助,这会不会太碰巧了些。”
他思忖片刻,又道:“我在汾州外抓柳杰时,也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帮忙,后来他们就鬼魅般消失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摆在茶桌上,褐色木桌将那枚闪着光的银蝉称的更加银光刺眼。
“我觉得这是那日出手帮我的人落下的。”他看了看两人面色,“我找江湖朋友探查过,江湖上只有一个门派以银蝉为符号。”
计子盍又顿了一下,像突然想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楚胤,“我记得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银衣楼的事?”
他今天一惊一乍的动作真多,这两人若不是早已习惯他咋咋呼呼的性格,恐怕早就被他吓出失魂症。
楚胤看他一眼,心虚的没说话。
计少卿在观察人这方面可谓炉火纯青,嫌疑人一丝一毫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原来你早就知道!”计子盍高喊出声,“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楚胤苍白解释:“这不是事实还不清楚吗?再说,我之前说那些话,也不知是谁还没好气地怼我来着。”
许易之非常适时插了一嘴:“听说你近些日子总是去花锦阁,可也没见你做什么新衣裳,莫不是为了去见人?”
楚胤瞥他一眼,没说话,没说话就是默认,默认就是承认他是去见人,花锦阁去见谁自是不必多说。
计子盍“哼”了一声:“我看你啊,就是起了贼心!”
他一句话做出总结,仿佛觉得还不够,兀自喃喃道:“还说让我离她远点,现在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你才是那个该离她远点的人。”
不知怎么,计子盍的话好像一语中的,径直戳中楚胤不敢自观的心事。
计子盍道:“虽说银衣楼在这中间扮演的角色无论是用助人为乐还是江湖侠气都勉强说得过去,可我内心还是有种感觉,他们并不是单纯的出手助人,肯定在图谋什么。”
计子盍又道:“还有张郜那个认罪文,这事太奇怪,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北境之事出现在朝堂,对方好像知道,这件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朝堂形势都会天翻地覆。”
许易之悚然:“北境之事背后之人会不会是冲我们来的?”
楚胤十分笃定:“不会,有问题的人想隐藏,没问题的人想远离。没多少人知道七年前的事,此人定是当年的局中人,和七年前北境之事定有纠葛。”
计子盍:“不过现在于我们倒是个好事,你不是一直在怀疑你父亲的死因,想查七年前的真相吗?现在有陛下圣旨在,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查......”
眼尖的计少卿话未说完,蹭地站了起来,走到楚胤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漆黑眸子盯着他,把靖安王盯着无所适从。
“瞅我干什么?”楚胤撇过头,捏了捏眉心,似是对计少卿此举见怪不怪却又非常无语。
看着这两人,许易之恐怕才是真正的无语,他没有计子盍那么敏锐的洞察力,有些细节他还没发现,看得也没有计子盍那么深,脑子自然没他转得快。
他看着计子盍探询的眼神,只能茫然又无措地再次问出一句:“你又咋了?”
灼热的目光依旧散发着,对峙之战眼看就要胜利,计子盍此时没空搭理他。
楚胤无奈叹了口气,计子盍满意一笑,转身靠到了书房的木窗边,双手抱着臂,笑道:“说说吧。”
许易之:“说什么?他又咋了?”
计子盍看着这位大将军,叹道:“你没发现王爷有事瞒着我们吗?”
许易之瞪着眼:“这......什么事?”
——因为许大将军确实没发现。
靖安王死猪不怕开水烫,懒洋洋地招了下手,藏弥便屁颠屁颠地呈上来一沓子书册,活像国子监的授业先生。
藏弥将一摞书册从书案移到两步之外的茶桌上,道:“这是影卫探查回来的七年前北境丢失各州的情况以及兵部关于北境那场战役的所有记录,还有杜波和张郜的履历。”
“......”
北境就算了,两个官员的履历是要干什么?还是两个已经死了的官员?
楚胤和藏弥两人此前翻看了所有七年前关于柔然攻陷北境一事记载的书册,最终在兵部汇总册里看到一处并不起眼的记录,简单到只有一句话:凉州刺史沈士仲死于刺史府内,刺史府当夜无人生还。
楚胤指着顶部那个册子:“第四页,有句话,还有那两人的升迁履历,你们看看。”
两人听着楚胤的提示,拿起册子认真看起来。
计子盍:“七年前的凉州刺史叫沈士仲?死于刺史府内?”
许易之:“有什么问题?”
楚胤解释道:“兵部记载的是柔然攻破凉州城。若是柔然攻破,沈士仲既然誓死守城,便不会自己躲在刺史府,亲眼看着凉州百姓在街道上惨死,而他既不可能躲在刺史府,便不可能死在刺史府,就算要死,他也会死在城门口抗敌时,或者死在凉州街道上,总不该是刺史府。”
“若他不是誓死守城,又怎么可能在刺史府傻等着柔然进城,凭他一州刺史的能力,要逃早就逃了。”
两人分别查看着消息册子。
计子盍紧接着道:“七年前,杜波为凉州下属县丞,张郜为凉州长史。”
许易之翻着影卫传回的信息,补充道:“凉州刺史沈士仲有一女,姓沈名莳,曾被其父送入银衣楼学艺。”
两人皆是恍然大悟,若是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联系起来,最不可能的结果便也是唯一的结果,此前疑惑种种便也能解释通透。
计子盍又想起那页认罪文,惊道:“所以她是为了给她父亲和凉州百姓复仇,才杀了杜波和张郜,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是杜波和张郜有罪呢?”
楚胤目光微微颤动,垂下眼,道:“若不是后面暗查,恐怕当年那夜的凉州......”
计子盍道:“她在!”
她亲眼看到了凉州城破的凶手,她亲眼见到了凉州百姓的血肉横尸。
愈想愈细,身上便控制不住的愈来愈冷,计子盍和许易之在这烈阳暖日下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许易之悚然道:“怎么感觉,她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到洛阳勾魂索命来了!”
计子盍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他又拿起桌上放的小巧银蝉,磋磨两下,明明暑热天气,这枚银蝉却觉冰凉刺骨。
许易之突然看向楚胤,扬声叹道:“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幽灵,你离她远点,小心哪天惹恼她,把你一口吞下去。”
楚胤低声笑了,没有释然,也没有愉悦,反而带着......凄凉与无奈。
离她远点?
身体可以做到,心却好像做不到了。
若是早一点就好了。
可是,早一点?要到多早呢?他不知道。
说来惭愧,他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生的情,丢的心,他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去控制呢?
世上不可控之事很多,世上能于无形中伤人的却很少,很不巧,“情”之一字,两样皆占,说来就来,毫无预兆,一瞬间让人飞身云端,一瞬间却又让人坠入深渊。
攥着你的心,钩着你的肉。
让你痛不欲生,又让你甘之如饴。
计子盍对许易之的话却并不赞同:“为什么一定要远点?她既然是为北境之事而来,我们同样也要探查北境之事,何不携手合作,我们若有银衣楼相帮,定是如虎添翼。”
他又说回汾州那事:“你们不知道,我在汾州遇到的那些江湖人,个顶个厉害,”他兀自叹了口气,“不知这诺大的帝都又潜伏着多少江湖高手?”
许易之反驳他:“你当洛阳是个什么香饽饽吗,江湖高手都愿意往这来?”
计子盍道:“自然不是都愿意来,就算只来了一些人,也够我们掣肘。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洛阳没有香饽饽,你出不起,有人出得起。”
这话确实没错,许易之也不反驳,转头问楚胤:“你怎么看?”
还未等楚胤开口,计子盍瞥了靖安王一眼,抢先回道:“你看看他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死样子,他放不下人家,肯定非常愿意。”
楚胤一怔,哑巴了。
兄弟太懂你,有时不见得是让人糟心的坏事。
兄弟太懂你,有时也不见得是让人舒心的好事。
计子盍道:“我已经把银衣楼接任务的规矩摸清楚了,实在不行,咱们也写个那个银蝉单,利益交换呗。”
楚胤咬着牙,心道:“谢谢你,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