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张郜月余前收到那封莫名的书信,他确实着急上火了一段时间,后来府内添了护卫,身边又前后来了四位江湖高手保护,慢慢的,心也就平静下来。
他在忐忑与宁静中度过了缓慢又煎熬的一个月,生活恣肆,什么事都没发生。
就在他以为这场要命的“闹剧”终于过去,或者那人看到他府内护卫已经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又收到了一封信——一张阎王的催命符。
他不知道这封信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是谁塞到张府大门上的,总之,它就是来了,那人并没有忘,那人要来履约了。
可什么时候来,那人并没有说。
铡刀已悬于头顶,将落未落。
杜波身死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张郜不敢大意,更不敢不在意。
他这几日如坐针毡,冷汗频发,终日躲在书房内,那四位江湖高手日夜轮班就站在书房前,未离开过一步,府兵两轮来回巡逻,小小侍郎府,阵仗竟堪比皇宫内廷。
张夫人和女儿张巧燕入了书房院子几次,都被守在门前的江湖人连请带挡地阻了回去。
张夫人心里不免泛起嘀咕,以为张郜在府内干什么不三不四的事,但碍于老爷面子,她也不敢多言。
亥时三刻,张郜拖着忐忑疲惫的心刚刚入了梦,张府除了巡逻的府兵和夜间守着张郜的两位江湖人,其余人也早已入了梦,周遭安静无声,唯有树上几声蝉鸣初响。
今夜依旧月华如水,像月余前那日的生辰宴一般,透亮的月色铺洒在张府院内,像是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
月光冷,剑更冷。
月光不会变成热的,剑却会,瞬间穿透的热血会刹那间将冷剑浸热。
如寒星般的银针似月光般穿透薄雾,穿透人的身体,不容身体再做别的反应,瞬间便会无声倒下,冷剑划过脖颈,穿透前胸,都在眨眼之间。
不过是夜风拂过花草的那瞬间,十位院内巡逻的护卫已经瞬间没了声息,就连倒下的身体都直接被人借力放倒,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前面两人伴着夜色脚步轻巧地向院内走去。
后面两人十分熟稔地将护卫尸体抬到暗处堆起来,掏出身上携带的青瓷瓶,轻轻点点撒到了尸体上,二鸣和芳兰无声隐在暗影内,等待着消尸散发挥作用。
江湖人耳力总是比常人要灵敏,数丈外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而本该有的风吹草动却突然消失,也并不正常。
书房外守着张郜的两人已许久未听到本该在院外巡逻府兵的脚步声了,院子就这么大,他们走过院子的时间是固定的,本不该相差如此之久。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握紧手中保命的家伙,脚下步伐带着章法慢慢动了起来,如鹰般的双眼透过夜色在内院搜寻起来。
懂点功夫的人若定睛细看,不难发现,这二人虽然两边走着,搜寻着,可步伐距离永远控制在对方可施手相救的范围内,眼睛的余光也一直在瞟着对方方向,耳朵更是将四面八方的声音一同容纳进来。
冷剑来了!
划破了薄纱,断裂了空气,自南北两个方向分别冲二人而来,速度极快。
他们预防的堪称完美,可是,他们忽略了一点,非常粗心的一点,便是应敌时手中的剑不应还在剑鞘内,他们手中的剑还在剑鞘内,一直未出鞘。
生死一瞬,未出鞘的剑又如何能抵挡住已经尝过鲜血的剑。
一人动作已堪称快速,剑已从鞘内拨出,可对方冷剑已贯了胸,热血已滴答滴答地自胸口顺着冷铁落到了地上,那人似不敢相信,头还想垂下,眼睛还想在看一眼入胸的剑,双腿却早已经无力的跪下去,嘴角已经渗了血。
另一人,剑刚抽出半鞘,却被来人猛地拍向剑柄,一掌将剑又拍回剑鞘,未等再抽剑,脖颈已经哽了一下,热血覆上冷铁,断了呼吸。
二人迅速将人拖到草丛内,从怀中掏出青瓷瓶,撒了粉。
他们并未等在那看尸体消失,而是用剑挑开门栓,轻声走了进去。
“噗”一下,书房亮起了灯,卧榻上的张郜像是被噩梦吓醒般猛地睁眼,梦里吓人,眼前景象更吓人。
书房内怎么突然多出来两个人?
惊呼刚要出口,洛觞如鬼魅般的手已伸向张郜脖颈,只轻轻一按,声音便被吞没在喉间。
眼前这两人,一人素白长裙,一人玄色劲装,怎么看怎么像地府索命的黑白无常。
“白无常”声音温温柔柔的,幽黑眸子盯着他,开口带着笑:“时间已到,不知张大人的罪证写好了没?”
张郜在卧榻上瘫坐着,想要起身,却被剑鞘猛地顶了回去。
他呜咽着摇头,说不出话。
沈莳轻声问:“是没写还是不想写?”
张郜无法说话,只是不住地摇头,呜咽着,像个要哭的小孩。
沈莳走到他书桌前,已经贴心的为他铺好白纸,摆好笔墨,“张大人,请吧,将七年前凉州灭城一事写清楚,你的这笔账也就算还清了一半。”
张郜突然瞪着眼,他不知道女子话中的“还清了......一半”是什么意思,总归,不是好意思。
他没动,额间已经冒出了汗珠,榻上已微微有了湿意。
沈莳望了眼窗外,似乎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听说张大人有个私生儿子,在纪州老家同姓张的一户人家养着,你每年都会给他送一大笔银两,看来是很疼爱那个孩子。”
“张姑娘生得如此落落大方,若是......”
张郜跳动的心好似突然停了许久,喉间噎住,竟已连声音都发不出。
沈莳手指轻划过素白纸张,“张大人,写还是不写,我的耐心很有限。”
这句话不再是个问句,沈莳也已经不必再问,明晃晃的话,明晃晃的要求。
张郜额间冷汗已如水流般流进里衣内,印出片片汗渍。
他脸色带着惨白的死灰色,木然地点点头。
洛觞后退一步,示意他从软榻上起来,张郜拖着发冷的身躯颤颤巍巍移到书案前,止不住颤抖的手拿起笔,蘸满了墨,下了笔,颤抖的字迹活像虫爬一般。
几个字下去,刚要再次落笔,沈莳将那张纸一把扯了出来,“张大人还是定定心神再落笔吧,你只有一个时辰,可要想好再写。”
写废的纸在香炉里瞬间燃成了灰烬,只留一抹青烟飘散在半空中。
烛油“啪嗒啪嗒”滴落几滴黄白的泪在烛台上,张郜利落收笔,最终重重呼了口气,似是完成了一副精心准备的著作。
他在二人目光的注视下起身将那张纸递到沈莳面前,沈莳接过纸,低头正要看,却见面前这抹身影猛地向门口窜去,速度之快都已出了残影。
人在性命攸关之际,爆发的能力总是惊人的。
张郜用尽浑身之力跑至门边,抬起的手距离门栓只余两寸。
突然,膝窝处猛地传来断骨碎裂之痛,他闷哼一声,半跪到地上,半跪在距离门边两寸之地。
后颈衣襟被人用力拽起,而后,身子像被扔垃圾一般甩回到书案旁边,仰头栽了过去。
张郜瞪着眼,死死盯着走到门边的女子,眼中欲喷出熊熊烈火,将这女子烧的肉骨成灰。
沈莳手攥着那张白纸,看完,冷笑了一声。
驴唇不对马嘴!
张郜不傻,诛九族的通敌叛国罪和一人之死,两相该怎么抉择,他还是认得清。
她拿着纸慢慢走近,居高临下看着他,笑道:“怎么,觉得委屈?不甘?愤怒?还是恐惧?”
张郜依旧瞪着她。
沈莳蹲下身,冷声道:“死在你手上的凉州百姓比你更委屈、更不甘、更愤怒,他们又该去找谁评理?该去找谁求公道?嗯?”
张郜突然向面前女子伸出手,他的手能动,爆发之力也很强。
洛觞比他更快,一个剑鞘将他的胳膊重重拍了下去。
洛觞一直未出声,恍惚竟让人把他遗忘,可是他此刻的眼神同沈莳一样的愤怒,寒冷。
沈莳冷冷盯着张郜,牙关咬得发了紧,一把将张郜踉跄着拽向前,强迫他双膝跪在地上,书房的窗户半开着,正好可以看见夜空中那轮耀眼的明月。
不等张郜反应过来,颈间已绕上一圈布。
“既然你不愿意写,也就不必再写了。”
张郜余光瞥见,那布是白色的,白布一头在女子手中,一头已被一步外的男子攥在手中。
白绫,一件预示着死亡的物件。
只瞥了一眼,颈间便传来窒息感。
女子声音在张郜头顶上方冷冷响起:“今日我代我父,先凉州刺史沈士仲,惩治作恶下属,向凉州受难百姓,谢罪。”
音毕,素白手指拽着白绫瞬间拉紧,张郜跪在地上,双手忍不住在脖颈间拉扯着白绫,以求能让自己颈间松缓一些。
杜波死时同样的认罪话此时在张郜晕荡的脑中萦绕。
沈莳冷声响起:“罪一,张郜身为凉州长史,与他人合谋,残害凉州无辜百姓性命,无视他人苦难性命,是为不仁,此罪可杀。”
白绫绕颈第二圈,双方又拉紧一些,张郜面色涨得紫红,眼睛有些失焦,可颈间白绫力度却分毫未减。
“罪二,张郜身为凉州长史,残害上司,为达利益不择手段,是为不义,此罪可杀。”
白绫绕颈第三圈,双方又拉紧一些,张郜面色已成红紫色,眼睛彻底失了神,眼中月色已成血红色。
“罪三,张郜身为朝廷命官,在其位不谋其政,只顾攀权附势,不知造福百姓,是为不忠,此罪可杀。”
沈莳抬头看向窗外皎白月光,漠然开口,“今日张郜生罪偿还,死罪该去向死者当面叩还。”
说罢,她手上松了一半的力,面色紫红,没了声气的人就要向前扑倒,洛觞还在紧紧攥着白绫,硬生生扯住了他失力的身体。
与此同时,芳兰推门进了屋,二鸣依旧在门外站着,就连他此刻脚下踩着的石板上的血迹都已经消失不见。
一个时辰后,沈莳、洛觞和芳兰三人出了门,关上了门。
书房内的张郜此刻已经穿好常服,“自缢”于书房梁橼上,脚下还有踢倒的木凳。
门外草丛中的尸体早已没了踪迹,只剩一滩水,而这滩水,清晨将会化作青草尖上即将垂落的露珠,最后被炙热烈阳无情吸收,消失在这个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