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戮 第41章 明心已知

花锦阁内几人天南海北地侃了会天，眼见着时辰差不多，钟伶道：“若没事，我先走了，揽月轩还有事。”

石勒感叹道：“若不是我也要走，真想去听听钟堂主的琵琶曲。”

他盯着洛觞，眼睛笑眯眯的。

洛觞盯着他，眼睛迷茫茫的。

钟伶道：“楼里你听的也不少啊。”

石勒道：“那怎么能一样，这可是在洛阳，氛围不一样，感觉不一样，心情也不一样，听得曲子自然也不一样。”

钟伶道：“你若不走，我一定邀请你去揽月轩听曲。”

石勒笑了笑，道：“我要走，可洛堂主不走，洛堂主是不是还没听过？洛堂主不想听听么？”

不知不觉间两双眼睛都在盯他，洛觞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口有些干，又不受控制地端起面前的茶盏重重饮了满口茶，就是没说话。

钟伶嘴角挂着笑，石勒脸上带着哭。

石勒完美体验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监急”。

可洛觞不是皇帝，他也不是太监，为什么还是这么急？

应该是他比他们年长一两岁，天生带着操心的命。

嗯......反正石勒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钟伶浅笑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我能去听听吗？”洛木头万年紧闭的嘴终于开口说话，首先感到“吾心甚慰”的石勒哭脸瞬间消失，嘴角挂上笑。

钟伶笑道：“揽月轩又不是我自家开的，又没有什么明文律法限制，又何来能不能听这回事？想听便去听，不想听便走，没有人会限制一步。”

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一切遵从自心，没有人会限制你，没有人会阻拦你，就连我，也不会。

洛觞低低道了声，“好”，指尖的茶盏攥得发紧，眼神始终低垂着，身子也没动。

钟伶在那站着，心里微叹了口气，看着洛觞，笑道：“走吧，洛堂主，请你去揽月轩听曲。”

洛觞猛地抬起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钟伶这句话像是什么振奋人心的天大的好消息，竟让他瞬间失了魂，他慌忙起身，亦步亦趋般跟着钟伶上了马车，离开花锦阁。

浮生如梦，好曲如钩。

酒樽泼墨间，夕阳便偏西沉去，血一般染红青蓝的天，一场大梦方初醒，一只银钩入了心，钩住早已经失去控制的心。

二楼开间貂绒软垫上把玩着酒盏的楚胤饶有兴趣地一动不动盯着对面的男人，那男人也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下弹琵琶的女人。

藏弥在旁边坐着没心没肺般捏葡萄吃，眼睛看着楼下的翩翩舞姿，突听王爷开口：“那人是谁，怎么没见过？”

“哪个？”问完顺着方向瞥了过去，摇摇头，“不认识。”

再顺着那男子的目光看下去，笑道：“一看就是钟圣手的倾慕者，她那么好看，有几个倾慕者也不稀奇吧。”

台下一曲终了，钟伶今日的演奏时辰已到，端身行礼，走下台去，入了后堂。

楚胤眼见着对面那男人片刻都未停留，急忙起身，下了楼。

一盏茶后，两人并肩出了揽月轩。

汀兰街依旧热闹无限，钟伶今天心情也十分愉悦，好像自来到洛阳，许久都不曾如此，就连每日都要走过的汀兰街她到今日才发现竟如此美好旖旎。

景如初，人不同。

身边有人相伴，还是心里年年日日念着的那个人，自然是不同的。

“弹了这么久，要吃点东西吗？”洛觞在身边轻声问。

钟伶心情非常好，点头道：“好啊，吃什么？”

洛觞道：“你想吃什么？”

钟伶转头看着他，笑道：“我喜欢吃什么你不知道吗？”

洛觞哽了一下，道：“走吧。”

这次换成钟伶亦步亦趋般跟着他，笑问：“你知道我想吃什么？”

洛觞点头道：“应该知道。”

钟伶道：“你请客吗？”

洛觞点头道：“我请客。”

灯红酒绿的喧嚣闹市将安静一扫而空，也将暗夜驱散至洛阳城外。

城外，几人自洛阳城出，披着浓浓星夜，策马奔入暗色之中。

星沉日升，日复一日。

七月十八，靖安王府祠堂内的祭桌上，烛火摇曳，贡品一早换上了新制，先靖安亲王楚庚武的牌位在楚氏宗牌间，像隐没沧海的蜉蝣，却又像傲气凛然的石塑。

楚氏祠堂不是很大，今日又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让人看着竟有些喧闹的虚假。

楚胤一身祭典礼服正襟跪在祠堂正中央，老王妃郑茹站在一侧，微垂着眉眼，尚书令楚庚文立身站在另一侧，同样微垂着头。

内侍监孔愠正立在楚胤左前方声音洪亮地念着楚文帝为老王爷亲写的祭文。

“惟吾贤弟，睿智聪明，以己之躯，成国祚绵延，弟光被后世......”

“奈何天不假年，弟遽然长逝，急景流年，每忆音容，肝肠寸断......”

“......”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孔愠从头到尾字字泣泪般替楚文帝传达了他对老王爷的思念之情，祭文念完，楚胤磕头谢了皇上礼，孔愠带了礼默声离开。

楚胤听完祭文起身，退到一旁。

楚庚文一身常服缓步上前，为兄长及祖宗牌位上了香，转头又与楚胤说了几句话，最后走向郑老王妃这边，道：“长嫂节哀。”

郑茹听罢联敛眉屈身回了礼，道了声“多谢前来”。

楚庚文道：“长嫂每年都要去空法寺住上许久，自己的身体合该要注意些......”他微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终是存于口中，咽了下去。

郑茹点头回了句“多谢”，也不再看他，眼神径直望向祭桌上楚庚武的牌位，失了神，像是陷入很久远的回忆漩涡，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陆续前来祭典的人一一上香完毕，共计一个时辰的祭祀流程在靖安王府走完，皇家寺庙空法寺为期七天的诵经也正在开始。

依照光禄寺制定的流程，这次冥诞楚胤不光要在祠堂祭拜，还要去空法寺点燃楚庚武的长明灯，再去皇陵拜祭老王爷的衣冠冢，最后入宫向皇上谢恩，整天的祭礼流程才算完成。

而以往，楚文帝在冥诞这天会把楚胤叫到宫里，与楚胤杀上几盘棋，一如当年与老王爷那样，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繁琐复杂的祭典流程走完，楚胤入宣光殿谢完恩，便与楚文帝杀了几盘棋，今日无君臣，只有伯侄。

“自古都说先成家，再立业，你也老大不小，也该考虑成个家了？”楚文帝摆上一颗白子，悠悠道。

楚胤黑子紧接而至，淡淡道：“我不着急，我还小。”

楚文帝呵呵一笑，“你还小？朕如你这般大时，太子都会跑了。”

楚胤笑了笑，没说话。

楚文帝紧接着道：“若是......若是你父王还在，定会早早思虑你的婚事......”

宣光殿内陷入了沉默，静谧中只有棋子按上棋盘的“啪嗒”声。

楚文帝叹了口气，又道：“成家立业总该要有一个，既不想成家，那就立业吧。”

不等楚胤开口，楚文帝又道：“从明日开始，给朕按时参加朝会，靖安王的担子你也该担起来了。”

音毕，楚文帝“哈哈”一笑，道：“这局朕赢了，就这么办。”

几局棋毕，巍巍宫墙已经隔档住偏西的夕阳，楚胤走出宣光殿，闭上了眼，没有声音的重重呼出一口气，不经意瞥见身旁要送他出宫的内侍，腿上一瘸一拐，问道：“挨罚了？”

夏清低着头，回道：“奴才犯了错。”

楚胤眨眨眼，将自己随身的一件信物递给他：“拿着这个去太医署找一个叫苏蒙的太医，让他给你开点药。”

“奴才不敢。”夏清慌忙向后退一步。

楚胤把信物塞到他手里：“以后落下病根，还怎么服侍皇上。”

“奴才多谢王爷。”

楚胤摆摆手：“你去吧，不必送，本王自己出宫。”

夏清不敢反驳，应了声，瘸着腿退下去。

今日之事，不知是楚文帝预谋已久还是突发奇想，放纵了他几年，如今竟然想让他上朝。

上了朝，便是挑明身份般真正入了漩涡，自此，朝堂上的刀枪棍棒，冷箭暗镖，便也有了目标。

如今太子拖着病体鲜少上朝，朝堂上虽还有计太师坐镇制衡，明面上却已经是柳氏一家独大，前几日刚发生了薛家案，今日楚文帝便把与太子关系甚好的楚胤推上朝堂，制衡之意明显，想必龙座之上那位也早已认清柳氏独大的态势。

世家再大，永远不能超越皇家，更不能威胁到皇权。

虽然大理寺对于薛家案的探查还没有消息，但此事一出，对于汾州柳氏的处置已是板上钉钉，大理寺的探查也不过是让这处置依托规制，符合律法。

最重要的是，楚文帝心里那根刺已经埋下，而且刺的并不浅。

本来薛家案不会像如今闹到御前如此严重，薛重礼的到来让事情直接生到白热化，楚胤总觉得薛家案的背后，有人在帮助，有人在推动。

他这几日一直在忙冥诞之事，自那日朝堂伸冤，他只浅浅听藏弥说了下情况，细节却一点不知。

楚胤边想边走，转眼已经出了宫门，藏弥在宫门处候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王爷。”

楚胤看了他一眼，有点惊奇，“不是让你先回去吗，一直在这等着？”

藏弥道：“我不放心。”

楚胤轻笑一声，道：“这是皇宫，谁敢对我怎么样，有什么不放心的。”

藏弥跟在他身边，紧闭着嘴。

楚胤踏着残阳出了宫，街上伴着夜色点起灯，红黄交错的灯，映照着苍茫夜色。

花锦阁众人已吃完晚饭，前面衣店还有客人，后院也是灯烛明亮，丹桂树枝叶茂密，树枝下挂着两盏明黄灯笼，点亮着树下的石桌。

石桌上放着一柄剑，剑柄是银制的，剑身细长，泛着冷光，就连头上明黄的烛火打在剑身上，都是月白色的，好似那明黄径直被那柄剑吞没了一般。

沈莳端坐在石桌前，轻叠着一方素手帕，一手拎起剑，轻柔擦拭起来，擦的一丝不苟，悠闲自在，似乎这不是一把剑，更像是一尊稀世珍宝。

——对于江湖人，对于持剑人，这岂非真的是稀世珍宝，荣辱与共、生死相交的无价之宝。

桌上还放着一截几丈长的白绫，素白的绫锻反着微光，打在沈莳的侧脸上，是那样清冷，那样苍白。

白绫旁放着一个青瓷瓶，上好的青瓷，也被一旁的白绫映上了莹白，莹白耀眼，如张府那夜石子路上的雪□□霜。

洛觞提步走来，坐在石桌前，“都准备好了，何时动身？”

沈莳擦剑动作未停，轻声道：“再等等，不着急。”

他们确实不着急，着急的人早已惊慌难定，彻夜难眠，忐忑的心如同不会停下的拨浪鼓“铛铛铛”敲打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