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晨起天色阴沉沉,沉闷的压人,似乎昭示着即将发生的大事。
软轿、马车旁皆亮着一盏昏黄烛灯,数盏灯火愈靠愈近,最终汇成一道光河向宫墙西侧神虎门流去。
官员们皆整肃朝服在神虎门等待觐见,三三两两同僚好友低声交谈,却见自数几丈外一辆马车冲破晨雾摇摇晃晃而来,车前悬挂的打亮灯笼也随着车身左右摇晃,灯笼纸上赫然一个“计”字在橘黄灯火照耀下于这个晦暗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有人看着缓缓而来的马车,低声询问身边同僚:“今日并不是初一十五大朝会,近日好似也没什么国政大事,怎么太师却来了?”
计黔牟身体虽硬朗健硕,到底年纪大了,楚文帝赞赏其辛劳,特批准其若非重大节日不必点卯,可日常之事,依旧会特意派人到计府知会计黔牟一声,可见楚文帝对其信任。
是以,近一年多来,除了初一十五的大朝会或是特殊日子,计黔牟虽管着朝政,已经渐少和百官一同到太极殿上朝。故而,许多官员在神虎门突然见到这位正下车的满头华发的之人,皆是面露震惊。
计佰将父亲扶下车,慢慢撒开手,他这位老父亲,也是个驴脾气,这阴湿天气,就是劝不住他非要来朝会的心。
别人总说计佰这位工部尚书是个驴脾气,殊不知龙生龙凤生凤,他这个驴脾气还不是遗传这位老驴脾气的。计佰无奈,只能陪着他一路坐马车而来。
计子盍今日也来了,安分地骑着马跟在自家马车后面,利落下马,站在父亲身后。
在场官员倒是鲜少看见计家一家三代同时入朝的盛况,有些与计家交好的官员快步上前向计黔牟弯腰行了礼,礼节性问候交谈几句。
另一边柳世卓也刚刚下了马车,看见计黔牟同样神色一怔,微微向其点头致意,对方也向其回了礼。
柳世卓昨夜便一直没睡踏实,今晨起来后,太阳穴也一直在突突跳个不停,无途他们一行人昨夜出去后便一直没消息,看来最坏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失手了。
远在丹州的薛重礼突然入了洛阳,许久不上朝的计黔牟突然来了朝会。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柳世卓突然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
神虎门大开,百官排列依序入了太极殿。
计子盍站在神虎门侧,并未随百官而动,像个守宫门的雕塑。
楚文帝一身橘黄衮龙袍端坐龙座之上,看见计黔牟也是一愣,开口关怀道:“数日不见,太师身子可好些了?”
左侧首位的计黔牟弯身恭敬回道:“不妨事,老臣多谢陛下关怀。”
楚文帝点点头,也不再多说。
一旁的内侍孔愠沉声高喊:“有事起奏——”
殿中百官皆以为太师今日来朝定是有事要奏,故而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谁敢抢太师的话头。可是等了半晌,计黔牟就那样安静无声地站着,一副无事一身轻的模样。
既如此,奏事的官员才开始陆陆续续奏禀了要事,太极殿上众人低声讨论着,楚文帝偶尔问问计太师和柳相国的意见,最终一一做了批复,有些事需要事后再议,也一一回了时间安排,诸事进行的异常顺利,就连日常可见的争辩吵嚷今日一次都没有。
又等了半晌,见台下百官不再说话,楚文帝示意孔愠,孔愠得了指令,提气高喊,“无事——”
“陛下!”
孔愠被突然一堵,一口老气憋在肺腑,差点过去。
楚文帝看向计黔牟,开口:“太师有事?”
计黔牟弯身,沉静道:“老臣无事,但有位老臣,他千里而来,有事要向陛下直面回禀,怎奈他无法直接入朝会,老臣斗胆,请陛下宣他入朝,听听他所要回禀之事。”
柳世卓听到如此话,再傻也知道计太师话中“老臣”所指何人,何况,柳相国并不傻。
龙座高台上的楚文帝还未开口,右侧的柳世卓突然发声,声音从容,“太师此话似乎有些不合规制,既不在朝中任职,若有事禀告天听,朝中六部门户皆开,总该依照规程上报。”
“太师既言此人是位老臣,怎么如此基础礼制都不知吗?”
柳世卓似乎只是在指责礼仪规制的问题,却是言辞咄咄,相国今日怎么与太师如此相对,殿上官员有些不解。
计黔牟却并不在意,他知道楚文帝似乎也在等着这个问题的回复,“陛下,那位老臣不是不懂礼,数日前,刑部似乎已经收到上告,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上告之人还在洛阳帝都遭遇过刺杀。”
刑部尚书郭振迎上计太师明亮眼神,心中蓦地紧了一下,这是冲他刑部来的?
可是他并未收到什么上告啊!
郭振此时已站在外列,弯身回禀,“回禀陛下,刑部近日并未收到什么老臣上告。”
计黔牟淡然开口:“郭尚书回的是你自己未收到还是刑部未收到?”
郭振脸色一抽,低声回了句,“是......下官未收到。”
一部尚书日常事务繁杂众多,有些事自有下面人处理,一时照看不到也是情有可原,可若是下面人窝藏私心,拒不上报,这就是另一回事。
在场官员都有上级,也都驭有下属,明面上的道理大家都明白。
计黔牟自然也不是想找郭尚书的麻烦,郭振此人持身清正,办事也麻利严谨,是个难得的好官,就是官场上那一套摸得不深,有时莫名就会替别人挡了霉头。
计黔牟道:“郭尚书不必担心,如今人证俱在,何不在朝上听上一听,听一听是不是刑部的事?”
郭振只是点点头,他已明白,没说话,他也无话可说。
楚文帝此时也明白,不光楚文帝明白,就连站在郭振后面的刑部侍郎赵乾德更明白,这件事,没人比他更明白。
柳世卓还要开口,却被楚文帝率先抢断,“既是老臣,便不该让人寒了心,那就听听吧。若有事,诸卿也可当庭议议,此人是何人?他人在何处?”
计黔牟回道:“此人名为薛重礼,此刻正在宫门外。”
“薛重礼!”饶是楚文帝也不禁惊呼出声。
大楚享誉盛名的经学家、曾经的翰林院承旨、曾经的太子师,哪一个名声拿出来不是朝堂上响当当的存在,如今,却走到了伸冤无门的地步,不知是在打谁的脸。
殿中百官也不禁心下骇然,百官中有薛氏族人、有薛重礼的门生,还有敬佩薛重礼文学素养之人。
楚文帝怔了片刻,突然回神,道了声“快宣”。
一声声宣告传到神虎门外,薛重礼在计子盍的陪伴下一步步走向巍峨雄伟的太极殿。
故人数年未见,都已垂垂老矣。
薛重礼如今也是鹤发银鬓,他走至大殿中央,在楚文帝刚刚抬起制止的手前撩袍跪下,面色从容地道了声,“草民薛重礼,参见陛下。”
计子盍已经隐身般站进百官队伍中。
楚文帝道:“薛卿快起来吧。”抬手示意殿中服侍的内侍将薛重礼扶起来。
一个“薛卿”,也足以看出楚文帝对这位隐居老者的重视与尊敬。
薛重礼依旧跪在地上,在内侍到来前漠然开口,“陛下,草民有事请陛下裁决。”
内侍已到跟前站定,楚文帝道:“薛卿先起来说话。”
内侍又得旨意,上前将其搀扶起来,薛重礼借力站起身。
楚文帝道:“薛卿有何事要上告?”
薛重礼从宽袖中掏出奏折,双手呈到面前,忍着悲痛道:“草民要状告汾州柳世华之子柳杰强抢民女,残害无辜、告柳世华买凶杀人灭口、告汾州府官商勾结,按压惨案,磨灭罪证。”
他这些话似乎在用力喊出来,诺大的太极殿众人听得真真切切,不光百官,就连楚文帝都似定住般。
内侍监孔愠得了旨意,碎步下台将薛重礼手上的奏折呈到御前,期间薛重礼的话并未停。
薛重礼顿停片刻,又道:“我子薛志远一家皆死于柳世华之手,其二子薛娆孤身上告,却被人一路追杀至洛阳,就连草民,也是被一路杀至洛阳的。”
“草民年迈,却在终死之年痛失子孙,此次不顾性命入京,只求陛下派人彻查,将罪犯绳之于法。”
这个时候,薛重礼也没有什么顾虑,只要发生的事,他都能无所顾忌地于殿中说出,就算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倚老卖老,他也不在乎,只要能还薛家公道,要了他这条老命,他也不在乎。
百官面色骇然,既骇然柳氏,也骇然薛氏一族遭遇。
虽说薛重礼状告的是汾州柳世华,可汾州柳氏背后是谁,殿上百官都心知肚明,百官之首站着一位,后宫之首坐着一位,这两位哪个敢动。
众人皆不敢说话,都在等着台上那位说话,台上那位看着奏折,面色越来越冷,越来越严肃,仿佛即将爆发的猛兽。
“猛兽”一把将奏折摔到书案上,怒喝道:“这个状刑部到底接没接到?”
郭振刚刚已经回答,侍郎赵乾德心像冻住般,颤颤巍巍地趴地回道:“回禀陛下,数日前刑部确实接到一位汾州薛姓女子上告。”
楚文帝冷声问道:“探查进展如何?”
“这......”赵乾德像是吃了个死□□般顿时噎住,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还在探查中。”
楚文帝拧着眉,眼睛像是要喷火,“这么些时日,既然你查不明白,你便不必再查。”
楚文帝瞥了一眼柳世卓,见他微低着头,并没有表态。
他冷眼扫视着殿中百官,沉声开口,“发生如此恶事,实叫天理难容。着令大理寺全权负责此案,探查案情缘由,御史台与刑部陪审复核,无论是谁,胆敢做出如此龌龊事,皆依律处置,不必留情。”
楚文帝紧接着道:“若有人胆敢阻拦此事,直接处置,不必顾虑。”
最后一句话是直接对着大理寺卿崔秉狄说的,各部直接应下。
楚文帝又对薛重礼说了些安慰的话,让他静心等候结果。
薛重礼也十分识礼的谢了恩,这才退了朝。
计黔牟陪着薛重礼慢步走出太极殿,天还是阴沉沉的,宫廷红墙都被压成了暗红色,像是干涸已久的血迹。
计黔牟感叹道:“一别经年,没想到还能与重礼兄再见。”
没想到竟是在如此情况下相见。
薛重礼嘴角裂开一丝弧度,“还要多谢黔牟兄援手,只是如此,将兄推上前,实非我所愿啊。”
计黔牟朗声笑了笑,“重礼兄这话严重了,不论强权于我,只争公道对错。”
经邦治世,政治清明,不正是我们当初携手相治、共同所期望的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悠悠地出了神虎门,薛娆和洛觞一直在神虎门前候着,见着祖父出来,薛娆赶忙迎上去。
计子盍下朝后便随崔秉狄回了大理寺,果不出所料,计少卿接下了这个“重担”,整理行装,清点人马,竟连夜带人出了城,一路奔汾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