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薛娆和洛觞刚刚转回到祥云客栈,倒是一切如常。不过,既说明暂居客栈,洛觞也没办法再离开客栈许久。
花锦阁那边忙中有闲的日子同样如常,不过,出奇的是,今日午后迎来两位出人意料的客人——两位意气风发,器宇轩昂的男子。
这两人往花锦阁大堂口一站,不光挡住了外面的日光,连店里挑选布料的女子目光都全被吸引过去,眼前再好的布料也变得黯淡无光。
两人站在门口,眼神却一直在扫视着,像在找什么人——没找到。
楚胤冷着脸,淡淡抛了句,“不在。”
他冷脸是有原因的,今日计子盍不知脑子抽了哪根筋,一直叨叨自己好久没做新衣服,非要拉着楚胤来花锦阁做衣服。
楚胤对这位半年才做两身衣服的计府公子的话万分不信,什么做衣服,摆明是来看人的——看那个在洛阳城外救了公主,又和公主处成了朋友,还让靖安王挂在嘴边,查了许久的沈店主。
计子盍白了他一眼,自己这个死党的臭脸色他再清楚不过,但谁让他脾气好,不跟这位靖安王计较。
见这两位公子站在门口一直未动,赵伯已经走过来,问道:“两位公子可是要订做衣裳?”
计子盍道:“是,想做两身夏季常服。”
赵伯道:“公子可有喜欢的料子,中意的样式,或者......”
计子盍摆摆手,打断赵伯的话,满面笑容说道:“店主今日为何不在?”
赵伯问道:“公子可是有事?若是制衣,店内绣工即可,她们手艺都是极好的。”
计子盍道:“我们与沈店主是朋友。”
楚胤:“......”
大哥,说话也太大言不惭了,谁是你朋友,还是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朋友?你可真自来熟。
赵伯听闻立刻回道:“主家在后院,可需......”
计子盍又一次打断赵伯话音,“那我们去后院找她。”说完便要抬脚动身。
赵伯后退一步弯腰挡在计子盍面前,“这位公子,抱歉,后院乃是主家私院,未经主家同意,是不接待外客的,请见谅。”
赵伯继续道:“不若两位公子到楼上雅间歇息片刻,我去唤主家前来。”
计子盍点点头,“也好。”
楚胤脸色如常,就是眼神一直是冷的,也一直未说话,看见计子盍摇头晃脑得跟着小厮走上楼,他便也抬脚跟了上去。
计子盍知道这玩意定然心里已骂了他好几遍,不过他听不到,听不到的话自然就是没有。
沈莳从后堂出来,得了赵伯示意,上楼敲响了“芙蓉”房间的门,随后推门进去,见到来人,神色几不可察地怔愣一下,一闪而过,眉眼嘴角间已堆上了待客笑容。
小厮来报,只说来人是两位公子,声称“店主朋友”,沈莳心中升起疑惑。
她在洛阳何时交了公子朋友?她自己都不知道,公子大人的敌人倒是有。
楼上雅间布置精巧,与客栈内的“天”字号上等客房并无区别,床幔桌椅,新鲜的水果茶点,还有每天持续不断的熏香,样样齐全。
沈莳不认识坐在桌前身着月白色刺绣锦袍的男子,但是窗边那位一身宝蓝锦袍,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的男子她认识——不是靖安王又是谁呢。
既然来人是靖安王,这位在靖安王面前又如此“没规矩”,除了那日接朔宁公主的北衙将军许易之,恐怕只有那位大理寺少卿计子盍了。
“民女参见王爷。”沈莳屈身向楚胤行礼。
楚胤在屋内两人都没有看他时,轻轻呼出一口憋闷于胸的浊气,开了金口,“不必多礼,起来吧。”
沈莳起身,看向计子盍,她知道,但她不说,只礼貌问道:“这位贵客是?”
计子盍坐直身体,自我介绍,“在下计子盍。”
沈莳反应很快,屈身回道:“原来是计少卿。”
“你知道我?”计子盍脸上添了雀跃神色。
沈莳回道:“计少卿任职于大理寺,掌鞫狱,决疑案,如此智勇双全之人,洛阳谁人不知。”
该说不说,沈莳溜须拍马装得还挺像样。
计子盍虽然不是那种被人夸两句尾巴就翘到天上去的人,但是面对如此脱尘女子又如此“真心实意”、“情真意切”地夸赞,他内心还是非常受用,连忙摆摆手,示意沈莳坐下。
沈莳没动,微低着头问道:“不知哪位贵客想做衣裳,还是要量下尺寸。”
计子盍道:“那就量吧。”
沈莳道:“民女下去准备。”
待沈莳退出去关上门,计子盍高兴叹道:“不怪言熙姐喜欢她,我看着也很喜欢,若能和沈店主做朋友,想必会很开心。”
计子盍没回头,不然他定会被窗边楚胤的眼刀割得浑身是血。
“你是大理寺少卿,以前的案子怎么查的,眼睛坏了吧。”
身后冷冷的声音传来,计子盍侧身坐正身体,为自己满了杯茶,又给楚胤那侧桌边倒了杯茶,这才开口:“查案是查案,要是看谁都带着审犯人的眼睛,索性我把整个洛阳城的人都抓到大理寺去好了。”
他瞥了眼依旧站在窗边的楚胤,无奈道:“过来,在那站着当窗神呢。”
楚胤没动,看着他。
若不是计子盍懒得起来,一定一把将他薅过来按在椅子上,“快点,王爷,您威武身躯挡住我急需的阳光了。”
楚胤很无奈,抬了两下贵足,坐下,却对计少卿的服侍很满意,端起茶悠悠然喝起来。
计子盍见沈莳还没来,又开始找话,“你之前不是查过她,没问题吧?”
楚胤睨了他一眼,“你要做什么?”
计子盍左手屈着肘,撑着下颌,右手在桌上摆弄着茶杯,“不做什么,她已是公主朋友,我也想和沈店主交个朋友不行吗?”
楚胤漫不经心喝了口茶,“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
计子盍突然嗫喏了一句话,惊得楚胤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
计子盍说:“最近祖父总是催我成家......”
楚胤突然厉声喝道:“不行!”
沈莳刚刚推门进来,听到这声呵斥,不由怔愣住,无声地看着两人。
楚胤连忙敛起神色,瞬间恢复如常。
计子盍虽然也惊了一下,但他倒是不以为然,笑脸招呼沈莳,“难不成沈店主亲自为我量衣?”
沈莳将木盘放到桌子一侧,回道:“是。”
计子盍长身而起,就站在原处,已做好准备。
沈莳拿着软硬尺做着测量,小厮站在一旁拿着纸笔做着登记,楚胤依旧端坐在那,离两人量衣一步远的位置,喝着茶,一杯茶,像要喝到地老天荒。
就在沈莳抻开软尺时,手中硬尺忽然滑出手掌,沈莳未动,因为在那一瞬间,一步外喝茶的楚胤已经侧步俯身,伸手接到了掉落的硬尺,硬尺安安稳稳地落在他掌中。
沈莳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敏锐目光,又像突然反应过来般,从楚胤递上前的手中接过硬尺,“多谢王爷。”
量好后,沈莳被这位十分自来熟的计少卿留下交流了片刻,之后计少卿才满心欢喜地踏出花锦阁大门。
“你刚刚为什么吼我?”出了门的计子盍开始“秋后算账”。
楚胤拧着眉,“你刚刚说的是真的?”
计子盍:“什么?”
楚胤:“你刚刚说你祖父催你成家?”
计子盍摸不着头脑:“自然是真的,我不是和你抱怨过好几次,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楚胤依旧拧着眉:“你刚刚说沈店主......”后面的话不知为何,他有点说不出口。
不过没关系,楚胤的这位死党已经明白,因为计子盍突然重重拍了他胳膊一下,大笑道:“你不会以为我要和沈店主成亲吧?”
“我说我很想和她做朋友,不是就要娶她,王爷花丛流连太多,脑子装了太多脏东西,思想也变龌龊了。”
楚胤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狗嘴确实吐不出象牙。
计子盍又道:“我们虽然有着什么豪门尊贵,你没看见,刚刚说话时沈店主的样子,虽轻声细语,尽量在我们面前体现着位卑姿态,可是除了商货交易,人家骨子里根本不愿意和我们深入打交道。”
他又感叹道:“别说想娶她,就是上赶着和她做朋友,都不一定能成。”
楚胤没好气道:“你知道就好。这位沈店主为人处世、说话办事明着破绽百出,实则滴水不漏,而且这个人的防备心非常重。”
计子盍严肃道:“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女子怎么就不能为人处世,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了?”
“而且,你对他不过一个陌生男人,她对你有些防备实乃人之常情。更何况,人家孤身来洛阳,独自撑起那么大个花锦阁,心思重些,防备多些,不正常吗?”
“你别忘了,这可是洛阳,既是天子脚下,更是个吃人见不到骨头的地方,你还不理解?”
楚胤冷冷看着他:“我又没说把她怎样,你就这样护着她?”
计子盍回嘴:“我这是敬佩她,单纯知道她在杀手中能不顾安危救下公主,我就很敬佩她,你不准再怀疑她,也不准动她。”
楚胤被气笑了:”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大理寺少卿是做什么的?不用我再跟你讲一遍吧?”
“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计子盍”切“一声,白了他一眼,不说话。
走了一段路,沉默了片刻,计子盍实在忍不住,又没好气回他:“你当真以为我那些案子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么,我大理寺少卿是名副其实的好吧。”
楚胤虽是那样说,但他从来没怀疑过计子盍探案查案的本事,但是,有些他现在知道的事也未告诉计子盍。
——比如,沈店主和银衣楼的关系。
楚胤也沉默片刻,同样忍不住,又出声:”不过,我什么时候说要动她,我只是......随便聊聊。“
楚胤最后几个字说的心虚,侧身望向泛着点点荧光的揽月河,清凉夜风微微拂过点缀着碎金的河水。
清波涟漪,暗香浮动。
银衣楼的楼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少年,岂是他轻易可动的。
他也明白,江湖与朝堂本应是泾渭分明的。
人烟阜盛,市集熙攘,两人就这样在汀兰街走着,身影逐渐远去,逐渐消失在花锦阁“芙蓉”房窗边人不见神情的眼瞳中。
木窗关上,掩去深邃眸色,也将热闹街市阻在窗外,只余一片似真非真,沉沉闷闷的声音再三传来,消失于空荡房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