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轻垂,雾锁城阙。入了夏,雨也盖了天,濛濛细雨持续一夜,直到晌午也没有要放晴的征兆。
雨天人少,花锦阁内倒也能趁机“偷得浮生半日闲”,钟伶今日无事,索性也来了花锦阁跟大家一起喝茶吃点心。
赵记最近新研制出几款甜品,今日正巧得空,便每样做了些,给花锦阁众人送来尝尝,顺便听听大家对口味的意见。
先不说两家关系,自花锦阁开张后,便是赵记为首的大买家,花锦阁每日招待来客的甜浆凉饮都是赵华一早做好最新鲜的,首批供给花锦阁使用。
今日闲来无事,大家便聚众坐在阁内后院正厅,听雨吃茶。
沈莳和钟伶在茶桌旁坐着,清茶幽香,丝雨绵绵,沈莳看着远处那桌青黛、芳兰、二鸣他们边吃甜点边给赵华送来的本子上写着品尝意见,有时吵吵闹闹,有时却又满脸认真郑重,弄得沈莳不由发笑。
钟伶也笑道:“赵华想出找这几位品尝吃食的点子,真是笨到家了。”
沈莳有点疑。
一些名声好的吃食酒楼都会有找人试吃新菜的情况,赵记虽不大,但是回头客多,名声在汀兰街也不错,怎么找人试试新品就笨到家了?
沈莳问道:“试吃常有,怎地这就是笨?”
钟伶道:“不是说品尝点子笨,而是找那几个人笨。”
沈莳“噗哧”笑了,她明白钟伶话中的“讥讽”之意。
这几位都是有名的无味鬼,每次吃到的新吃食,只要不是异常奇怪的味道,他们一律统称归为“好吃”。再问,就是好吃,没有别的。
赵华还想让他们给他的新品提些意见评价,不知最终本子上翻来覆去会不会只有好吃,好看,好闻这几个寡淡无味的词。
沈莳将桌上甜点木盒推向钟伶面前,轻笑道:“这不是还有钟圣手发表中肯意见嘛。”
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中间用挡板分隔出大小相同的九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里摆着精致鲜美的小点心,三种口味的玉露酥,三种口味的糯米透花糍,三种口味的雕花蜜饯,样式精美,点心雕花的手艺竟能和花锦阁的精湛绣工拼上一拼。
钟伶点头笑了笑,对沈莳的话不置可否。
她伸手拿起一块玉露茶酥,酥脆却不甜腻,茶香在嘴里爆开,吃后还是满嘴留香,配上一盏清淡凉茶,定是如虎添翼,美味横生。
沈莳看着这位对吃食十分挑剔的“老饕”眼中倏闪而过的亮光,便对赵华这次的手艺有了评判,一种口味玉露酥已如此满意,看着其他几样,定然也差不了多少。
恐怕这几样茶点,不出半个月,便能随着甜浆在汀兰街打出名声。
“这几日,张府夜间突然多了一队巡逻的府兵,张郜现在外出,身边多了两个随从,据汇报,像是江湖人,身手不差。”钟伶吃着茶酥,喝了口清茶,“你当时留下字迹,看来这位心里也开始着急了。”
沈莳淡淡道:“看来这些是他所谓的‘上面那位’给他的。”
钟伶道:“你说他会自呈上表吗?”
沈莳笑了笑,“忠良之将能负荆请罪,正义之士会引咎自责,你什么时候见过豺狼让道,蛇蝎断生的?”
钟伶柳眉不禁皱了皱,“现下惊扰了上面人,恐怕你的身份也瞒不了多久了。”
沈莳笑道:“也不是什么天潢贵胄的身份,瞒不住也没必要瞒,前些日子那位靖安王不是还派人去了江州?”
钟伶点头道:“是,当时江州兄弟按照吩咐只留下一点消息,其余痕迹都全数抹去,不过,他们一直没离开,定然藏不住多久,毕竟......”她嘴角扬起,端详着沈莳,“江南第一楼的当今楼主谁人不知呢。”
沈莳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若是吃完,就好好给赵华写上评鉴。”
钟伶笑了笑,唤了青黛给她送过来一支笔,低着头慢慢写着,忽又抬头问道:“真不瞒着了,张郜那边也不瞒了?”
沈莳道:“不用,让江州的兄弟不经意透露出去即可,能查到多少,就看他们这两拨人的能耐了。”
钟伶点点头,盯着沈莳手上的绣品,自她进来到现在,沈莳一直在绣她手上的缎子,看样子是要做香囊。
“我还没问你,你手上绣这个香囊是要送谁?”
沈莳笑道:“我就不能自己带吗?”
钟伶一副“你看我像傻子么”的表情,非常无语道:“我们认识也有七年了,也不是没同吃同睡过,你的腰上除了那枚芙蓉玉佩和玉蝉就没戴过其他东西,往前儿也没见你喜欢荷包香囊之类的物什。”
沈莳低声笑了,钟伶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沈莳自小腰上很少戴东西,赢了石勒那枚芙蓉玉佩后,戴在腰间,算是一个常用配饰,后来她继任银衣楼楼主,和其他银衣楼内众人一样,象征着楼主的白玉蝉也常戴在腰间,其他物件,沈莳确实没带过什么。
一来,她对为自己细致研究这些确实没什么兴趣。
二来,以前江湖上刀光剑影,风餐露宿,就算再好的东西,也免不了被破坏的命运。
故而,也就鲜少戴那些。
不过,那枚芙蓉玉倒是被她保护的完好无损,依旧如同那年石勒从怀中掏出,十分“不情愿”的拍到沈莳手里一般。
“朔宁公主不是怀孕了,我之前看她状态不好,想着给她绣个药囊,帮助安眠。”
钟伶若无其事的为自己斟了满杯茶,轻轻啜了一口,而后重重叹道:“唉——七年,七年光阴岁月,风来雨去,竟得不到一个沈楼主亲手绣的香囊,罢了,罢了——”
沈莳目不转睛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笑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钟堂主吗?怎地活脱脱像个空闺怨妇。”
钟伶反驳她,“给我绣香囊,我是堂主。不绣,就是怨妇了。”她随意摆着手,活脱脱是个不讲理的小娘子。
沈莳苦笑道:“行,我给你绣,绣个绝无仅有的,你若不每天戴着,我就把它缝在你身上。”
雨中清凉,虽让人潮湿难耐,难以出门,却也少不了咏叹雨中美景的佳人才子相约对酒当歌,赋诗做兴。
夏风细雨,街道上,音坊内的人却也不少,画舫游河更是一番雨中盛景。
斜雨穿绿柳,琴声悠悠诉。
钟伶今日虽不在揽月轩,琴曲却未少,人更不见少。
揽月轩一楼内才子齐聚,书生落座,泼墨成画,提笔成诗,落笔成文。
不闻酒肉气,却嗅书墨香。
——这正是揽月轩最特别的一点,别看这座阁楼外表装饰豪华,大堂四壁更是悬挂着古今名家之作,墨画、书法、诗词、文章具有,单是这些作品,便已是价值连城。
如此高贵雅洁之地,并不是只有才子贵女才能进入,也不是进门就要花上数两银子才行的奢侈酒楼。
三五个铜板,买上一壶便宜清茶,便可以在这坐上半天,看斗文,看舞墨,听名曲,赏歌舞。
当然,揽月轩内琴曲音文的名家也一概不少,名家或高官,或清流,或四方乡野之士,有时,天资聪颖者若得在此的名家亲眼,还能直接被举荐入朝为官,入府为幕僚,也不失为一条迈入朝堂、走向仕途的途径。
大堂曲声悠悠,伴着潺潺雨声飘向临河开窗的揽月轩二楼,有人冒雨前来,径直推开房门,裹着浑身湿气走了进来。
“王爷,上次去江州探查的影卫传来了最新消息。”藏弥将手中密信呈上前。
楚胤伸手接过,打开密信,沉默看完,短短一页纸,他竟似看了许久。
斜风而入,滴滴细雨打湿墨黑字迹。
楚胤抬眼,晦暗眼眸看向岸边摇摆的垂柳,回手将信交给藏弥。
揽月轩要比其他地方地势稍高一些,楚胤一身绛色长袍迎窗而立,二楼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岸边绿柳,看到揽月河对面远处花锦阁的招牌。
未等沈莳那边放出消息,楚胤这边已经在江湖上辗转数日多方打听到关于花锦阁的消息。
藏弥看完惊讶不已,“银衣楼楼主?”
他似仍然不敢相信,重复确认,“那个江湖著名,号称江南第一楼的银衣楼?”
不知为何,看到这封信,以前听过的江湖传言藏弥也突然想了起来。
据江湖上传说,三年前银衣楼换了新楼主,新楼主继任第一年便率人连锅端了南方一个百人的门派,当时洛阳城内的好些来往江湖人士还在口口相传这个惊天之举。
不过,江湖门派一夜换新、日升月落是常事,身在朝堂漩涡的人们对于江湖中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是听听便罢。
芸芸众生,同名之人甚多,谁也没有把一个制衣店店主和江湖第一楼楼主联系起来,不光派出去的影卫没有,就连楚胤一开始也没有。
花锦阁崭新的招牌出现在汀兰街也不过才两个月,就已名扬洛阳。
楚胤眼中闪过冷冽,这位银衣楼楼主的能力还真不能小觑。
朦胧天色很快便黯淡下来,赵伯招呼众人早早关了门,入了后院休息。
夜雨虽小,依旧未停,水珠滴滴答答砸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倒成了伴随入梦的天然妙音。
妙音若是被突然打断,好像就不是那么妙的事。
雨夜行事,什么痕迹都会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自汀兰街一处小巷内突然出来五个黑衣人,黑衣整齐划一地蹚着碎步没于暗夜,手中泛着冷光的长剑却昭示着他们此行目的。
五人来到拐角处,飞身掠上屋顶,弯身轻脚落向一处院落。
院内打理的井井有条,墙角朝颜花已经隐有半开之势,粉紫色的花被细雨轻轻拂过,如晨露初过,清雅动人,院门左侧一方竹林幽幽,远处廊下仅存的两盏黄灯将竹林残影映照在小路上,打在黑衣上。
几人稳步向里走去,四下寂静,只闻滴雨声。
突然,一抹青光乍现,划破半空雨丝迎面而来,人影霎时闪现持剑与黑衣人眨眼间便连过十几招,招招狠厉有章法,且攻来这人似乎还没有用尽全力,五人联手才堪堪防住。
黑衣人心下骇然,他们都未注意到这男子是从哪冒出来的。
声音被雨声盖过去了?还是来人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们不知道。
几人见攻势狠厉也并未多做纠缠,迅速掠出后院,隐没在街道暗夜中。这五人就好像是走街串门随便看看似得落到这座院内,发现主人在家,立马转身离开。
男子收剑停手,似得了命令般,并未追出去,转身回了房中。
院内剑鸣铮铮,可整个院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点亮过一盏灯,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没有人在,依旧只有那两盏灯笼悬挂廊下,在浮影摇动的院子内,显得既孤单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