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一刻,杜波尸体还在后院停放着。这边张郜安排得有条不紊,送完宾客还未喘口气,伴着夜色却又迎来“不速之客”。
张府门前几丈外,有三人正箭步朝着张府而来,一水鸦青色箭衣,脚蹬乌皮靴,佩刀挂剑,走过之处洒下威严正气,就算不认识这三人,看到三人腰间挂着的那枚令牌,也该了然。
巴掌大小的令牌,上刻三字“大理寺”。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谁人不知大理寺,帝都若出冤案或是刑狱事件,便是由大理寺全权负责平反审理。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当今皇上对大理寺非常看重,俨然有越过刑部,成为三法司之首的态势。
故而,有些涉及京城、地方百官的案件,若严重到直达天听,楚文帝多数都会让大理寺主查主审,刑部从旁协助办理,金口玉言,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说实话,被他们找上,没人会失心疯地认为这是什么好事。
张郜心下揪紧,今晚真是多事之夜,刚把来客送走,杜波尸体还在府内,便迎来本不该来的“客”。
看这三人身着官服,明显是从大理寺带着目的径直而来,如今已至面前,想推脱也推脱不掉。
张郜认识三人为首那位,年纪轻轻,眉目和他的姓氏一样冷,不知是不是在当差的缘故,张郜只见过他几次面,几次面上都是冷冷的,这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计子盍的副手,名冷霄。
面前这位虽好对付,但他那位上司计子盍却不好对付,而他身后的计家更不是他可应付的。
张郜认为自己身上最大的优点,便是他想事情够深,看事情够远,不该得罪的人他不会得罪,甚至还能好脸贴上去,兴许还能混个脸熟。
惶惶帝都,饶是你地位再高,有再多人谄媚讨好,终有你无法抗衡之人,总有你无法承压之势。
张郜叹了口气,堆着笑迎上去。
“冷大人。”
冷霄面容严肃,抱拳行礼,开门见山:“张大人,深夜打扰,大理寺收到消息,说贵府出了命案,我等既收了案,依例要进府探查,还望大人配合。”
消息?
是谁给大理寺递的消息?
难道是刚刚走的那几位中的人?
张郜来不及细想,只能无奈引着冷霄三人入府径直往后院走去,府内所有人他都严厉进行说明过,也不准大家私下交谈。
虽然此事就算不说,官差问起来,众人也是不知的,不是藏着什么,而是真不知,他们来到此处也只是见到一具尸体。
但张郜为避免人多口杂,在私下谈话中再生出些什么不该出现的话头,便一律禁止大家谈论,且严肃声名,“杜大人乃是因醉酒踩滑,失足而死。”
杜波尸体还放在后院石子路处,被小厮抬放到担架上,盖上了白布——本想送完客人后,将尸体从后门趁夜送回杜府。
冷霄掀开白布,浓重酒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面容又迅速保持到异常的平静,沉声开口:“死者出来时,可有人跟着?”
张郜道:“有张府小厮跟着。”
说罢将那小厮叫来,又将刚刚什么“如厕,找玉佩,回来就看见杜波身死”之类的话再次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冷霄问:“你离去时死者头脑是否清醒?是否能独自步行?”
小厮道:“杜大人当时口齿含糊,晃晃悠悠,身形不稳,还需要小人搀扶才能正常走路。”
冷霄问:“你既去找玉佩,为何不唤个人来搀扶他?为何没给他留灯?”
小厮道:“当时杜大人丢失玉佩,心急难耐,严命小人赶快去找,他说会在此处等我,当时服侍人都在前院和后厨,这边也并未见其他人,故而未叫人。因通向这边茅厕的石子路灯少且有竹林,杜大人让小人抓紧找玉佩,故而小人把灯笼自己带走了。”
冷霄抬头看了看,小路这边悬挂着几盏灯笼,虽说晦暗些,总不至于不见五指,看不清路。
他看过杜波额间伤痕,确实是致死之因,头部额间遭遇猛烈撞击而死,是事实。
杜波身体壮实,若在醉酒失滑,在无任何抓手下猛地撞击到地面,形成死亡,也不是不可能。
冷霄同僚分别问讯完张府内其他人,皆没有什么收获。
虽说平常人的意外身死大理寺本不会过问,但奈何死的是位朝廷命官,还有人特意给大理寺送去消息,既然得了消息,那正规流程还是要走的。
冷霄道:“烦请张大人派人将尸体送到大理寺,待明日计少卿验查无误,我等再行结案。”
张郜点头应声。
冷霄道:“对了,张大人通知杜府人时,也别忘了说一声。”
张郜又低应了声。
忙忙碌碌一大圈,待张郜派人随冷霄将尸体运送至大理寺,转身回到内院,已至子时。
六七分酒意如今也只存留二三分,酒意残存,脑海却清醒。
月色朦朦胧胧,府内管家还在招呼下小厮们收拾残席,睡意全无的张郜转身来到书房,坐到书案前时,那剩余的二三分酒意直冲上脑,瞬间冲散了出去。
书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纸,一张写了字的纸,白纸黑字写了两句话:
第一句,“杜血溅张府,庆张侍郎生辰。”
第二句,“月余思量,自呈凉州罪证于天听,否则,冤魂索命,万人难阻。”
纸是张郜书案的白纸,字迹普普通通,没什么特殊可查,唯一能知道的便是,有人进过他的书房,留下此字。
如此张郜也能确定,今日张府来了杀手,且一定是她杀了杜波。
“沈家人?”张郜目光狠厉,将手中白纸攥得褶皱。
雄鸡报晓,天际大亮,张郜夜宿书房,收拾齐整便乘车去上早朝。
昨日多是官员赴宴,故而今日一大早礼部员外郎杜波身死的消息便在百官耳中传了开来。
上位者并不会特别在意哪个小人物的意外身亡。
虽说京畿重地,朗朗乾坤,可尊荣繁华下,又怎会缺少争权夺利,你死我亡。无论宫墙内外,最不缺的便是死亡,遑论此人还是醉酒意外,实乃时也、运也、命也。
天子帝都,巍巍皇城,自然更不缺才华横溢之人,太极殿上吏部和礼部三言两语的回禀,便已经找到更合适的人顶上了刚刚空缺了几个时辰的礼部员外郎的位置。
若说殿上百官谁内心还能在意此事,便只有张郜了。
当然他在意的不是杜波,而是那张纸,在意的是他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到底何去何从,心里愈想愈打起鼓。
散朝后,张郜忐忑的心,踟蹰的脚步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在朝堂上向那位递了几次眼色,不知那位看到没有。他想找上面那位寻求帮助,又怕暗处有眼,内心纠结,一步一步如灌铅般走在出宫官道上。
突然,手里莫名被塞了张纸条,待他抬眼过去,那人已隐没在散朝人流中。
他紧攥着手,缩回衣袖内。虽还未看,但轻飘飘的纸条已经安抚住他胸腔躁动的心,比千斤巨石还管用。
他脚步倏然变轻,气定神闲的朝着宫门外走去。
待他坐上马车,迫不及待打开手中纸条,上面只写了“静安,已知”四个字。
什么意思?
“已知”到底是知道了什么?知道了杜波明面上的身死?
那杜波身后背后的事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下张郜看不懂了,愈想愈难受,在回府的马车上如坐针毡起来。
他刚回府不久,府内便住进来两位江湖高手,张郜知道,这是派人来保护他。
江湖高手还带来一句话,“主家已经知悉,请张大人稍安勿躁,主子已派人探查,待查明那人身份,定会除之后快。”
计子盍一大早入了大理寺,便听冷霄说起昨日张府人命案,听得他也是一脸懵。
懵的原因是昨夜大理寺突然接到报案,但报案人是谁却不知,只简单留了“礼部员外郎杜波死于吏部侍郎张郜府邸”字样,冷霄虽犹疑,毕竟事涉及朝廷命官,他还是带了两兄弟到张府探查,果有其事。
冷霄查看过尸体,确实是撞击而亡。
计子盍边听冷霄说明情况边往停尸房走去,他掀开白布看了一眼,边戴好白布手套边说,“张府的人都说是意外?”
冷霄道:“是,昨日是张大人生辰,人员多在前院宴饮,后院本就人少,小厮丫鬟都是听到发现尸体的叫喊声才出去看的。”
计子盍将死者额间的血迹用湿布慢慢擦干,露出周边翻飞的血肉,伤口处虽然呈现撞击伤,可看样子不像是一次会形成的。
“你看他的伤口,是撞击致死没错,但是伤口处皮肉松散,周边卷起,绝不是一次撞击就能形成的。”计子盍摘下手套,转身走出去。
冷霄问出心中疑惑:“或许是因为他偏胖,又因为酒醉未醒,所以摔倒时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额间,所以也形成了这种伤口?”
计子盍也在心里盘算着,未回他。
冷霄跟在他身后直接说道:“不是自杀?难道大人以为是他杀吗?”
走在前面的计子盍猛地停下脚步,“办案要找证据,不是咱俩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瞎猜。”
冷霄在身后小声嘟囔:“不是你说绝不是一次撞击就能形成的么?”
计子盍又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是弹簧吗?磕到地板,还能弹起来再借着贯力磕两下?”
冷霄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若是他第一次头摔出血但没死,自己挣扎着想站起来,然后没起来,又摔了下,也不是没可能啊”。
计子盍:“......”
他不想争辩了,拧着眉无奈道:“我去找崔大人。”
冷霄连忙跟上他,“找崔大人做什么?”
“杜波案有疑点,不能如此公告结案,需要详查。”
冷霄急忙道:“可刑部已经来要公文了。”
计子盍刹停脚步,“刑部?”
冷霄道:“毕竟死的是官员,刑部依律是要复核过问的。而且......杜家也来领尸了。”
计子盍一口气堵在胸口,要气炸了。
这什么都还没查呢,怎么大家都似确定了一般。
他飞快跑到大理寺正堂,“大人,杜波案还有疑点,不能如此草率结案。”
大理寺卿崔秉狄正在和前来对接杜波案的刑部同僚谈话,听到此处,脸色莫名抽动一下。
崔秉狄没好气地白了计子盍一眼,转脸对刑部同僚赔礼,“待大理寺依照流程核查完毕,自会将公文送至刑部,还请大人先行回去。”
刑部官员自然听到了计子盍的话,也是个明事理的,点点头,便起身离开了大理寺。
“师父?”四下无人,计子盍看着崔秉狄的脸色喊了一句。
崔秉狄今年四十三岁,和计子盍的父亲乃是同窗好友,计子盍年少时便总听崔秉狄说些探案趣事,长大后便直接入了大理寺,拜了崔秉狄为师。
崔大人冷着脸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喊什么,我还不聋呢,什么事,说话。”
计子盍:“......我刚刚说了,就是那个礼部员外郎杜波,我觉得他的死有疑点,不能直接结案,应该详查。”
崔秉狄:“杜家已经确认死因,来人领尸了,还要查什么,昨日冷霄在张府查了一圈,问了一圈,可有什么重要收获?”
未等计子盍回答,崔秉狄继续道:“刚刚那人你可认得?”
计子盍想了片刻,“刑部的,好像姓池。”
崔秉狄道:“昨日张郜夜宴,他也在场,而且是最后走的,张府一事,他也确信杜波是意外身亡。”
计子盍怒道:“还没查怎么就确定是意外了?”
这位徒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虽然表面大大咧咧,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不让他查,他也会偷偷摸摸去查,说不准私下还会弄出点别的事。
崔秉狄叹道:“七天时间,七天你若查不到眉目,必须结案。”
崔秉狄入大理寺近二十年,见过数不清的大案小案,疑难旧案,是案子,出人命,必须一查到底,这是大理寺的职责。但有些案子,不是空有一腔探明真相的决心便能柳暗花明的。
尤其是在这种种机缘巧合下,在各方势力催促下,就连死者家人都不愿府衙再触碰探查的情况下,不是你不想查,而是你明白,这本就是个无头案。
或许他在官场几十年,早已失去了当初那份热血之心。
不过,幸好,他的徒弟还正无畏,而他如今在这个位置上,还能为他徒弟担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