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波咽了口唾沫,酒喝太多,此刻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他声音有些沙哑,刚要开口,心猛地又冷了两分,喉中似有阻塞,满心焦急却难以发出声音。
女子离他近了一步,此刻总算借着远处昏暗灯光和半轮残月看清来人面容。
此女面容清秀,说话声音也是温柔平和,不过此时这人面上没有半分柔美,尽是锋利冷冽,冷冷眼神看向他,刀刀利刃割向他,让本该柔和的月光都成了寒人清霜。
沈莳见他神色怔愣,突然嘴角微扬,一根手指再次轻柔覆上杜波胸骨上窝中央位置,好心为他解释,“这是天突穴,轻轻点下,人就发不出声音了。”
轻轻点下?
他不信!
自然不会是轻轻点下,有内力的人说得“轻轻”岂是常人可知。
杜波要走,又发现自己动不了。
沈莳面上含着笑,在他身旁轻步慢走,突然转身冲他小腿猛地踹了一下,杜波“砰”的一声,双膝跪磕在石子路上,同样继续为他解释,“这是梁丘穴。”
此穴作用,不用这女子说,杜波此刻也明白是什么。
他膝盖骨像是碎裂了,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额间已瞬时漫上一层汗珠,他低垂着头,想抬头开口求饶,喉间却只能发出呜咽声,女子似没听见一般。
她微微蹲下身,似在向杜波低语,“我和杜大人说过,夜半出门,杜大人可要小心脚下,莫要被地下的鬼魂索了命去。如今,凉州百姓的冤魂正巧来了,杜大人莫不如就跟他们去吧。”
杜波猛地摇头,口中低低呜咽,似有话想说,又似在求饶。
沈莳笑道:“杜大人今日和张大人的话,我听到了,我来为杜大人解惑——我确实是沈士仲的女儿。”
呜咽声止,杜波登时瞪圆了眼。
他惊讶的不是这女子是沈士仲的女儿,而是今日他和张郜的谈话,这人竟然都知道!
难不成她连张府都盯上了?
杜波猛烈地摇晃着身子,此举却激怒了沈莳。
沈莳微蹲在他身边,一把薅住杜波头发,强迫他扬起头,看向天上如华月色,冷笑道:“今夜月色正好,良辰美景,我向杜大人讨要一件东西。”
不等杜波说话,当然,杜波也说不出话,他只能发出呻吟,呜呜的低吟声萦绕在暗夜中。
沈莳道:“时值六月,正是莳花时节,我向杜大人讨要一条命,为这六月百花添分颜色可好?”
莳花节,杀戮至,正是百罪偿消时。
杜波自然是不好,他不顾死活地挣扎着,却半分用处也无。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成年男人,此刻在这小女子面前,就如案板上待俎的鱼肉——求饶求不得,跑也跑不了,只能心如死灰般看着死亡一步步向他逼近。
沈莳依旧薅着他的头,声音骤然变冷,“今日我代我父,先凉州刺史沈士仲,惩治作恶下属,向凉州受难百姓,谢罪。”
音毕,纤细手指拽着杜波摇晃的头猛向地面砸去,前额瞬间在洒满月光的石子路上绽开一朵血花。
女子冷声响起:“罪一,杜波身为凉州县丞,与他人合谋,残害凉州无辜百姓性命,无视他人苦难性命,是为不仁,此罪可杀。”
“乓”一声,杜波的头第二次砸向地面,额间已是血肉模糊,杜波眼睛已经失了神,可沈莳还是猛拽着他仰头,脸朝着暗夜月色,额间更深的绽开一大朵血色芙蓉。
“罪二,杜波身为凉州县丞,残害上司,为达利益不择手段,是为不义,此罪可杀。”
“乓”一声,杜波的头第三次砸向地面,月白石子路已渗入暗红血迹,月色不再是银白色。
“罪三,杜波身为朝廷命官,在其位不谋其政,只顾攀权附势,不知造福百姓,是为不忠,此罪可杀。”
沈莳抬头看向皎白月色,漠然开口,“今日杜波生罪偿还,死罪该去向死者当面叩还。”
说罢,她轻轻撒开手,手上早已无气无声的人“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前额再次磕向地面,只是这次,没人再把他薅起来。
满地雪□□霜最终成了真,毒死了踏错而上的人。
沈莳淡蓝色裙裾溅上血迹,像蓝天上绽开的血云。
轻声蝉鸣响起,左侧路口处等候的芳兰转身迅速离去,右侧通往茅厕路口阴影里站立的二鸣正把玩着手上的玉佩,闻声将玉佩随手扔到石子路旁的草丛边,也转身离去。
三人在后院角门聚合,一齐离了张府,趁夜回了花锦阁。
内室,青黛接过沈莳换下的衣服,瞧见衣角的血迹,撇撇嘴,不甚在意的拿下去浆洗。
沈莳低着头,在盥洗盆里轻柔缓慢的洗着手,微垂的眉眼隐没在暗影内,看不清神情。
她自十七岁正式接管银衣楼,或者再早一点说,她十五岁时便跟着银衣楼各堂出去接单办事。
风雨江湖,刀光剑影,生死予夺。她受过伤,自然也杀过不少人,可没有一次,如她今夜这般身心疲累,其实凭她的能力,悄无声息的要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杜波的命,轻而易举。
可她不愿。
不亲自穿着别人的烂草鞋,重走一遍别人踏过的荆棘地,他们是不会懂的。
她想让他们这些心已经黑了的人,也体会一遭那些无辜百姓在哀声满城,血腥满地的凉州城内,孤立无援,心死无助的滋味,体会着利刃在颈,死亡慢慢临近的滋味。
芳兰缓步走进来,“楼主,衣服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沈莳点点头,“辛苦了,去休息吧。”
青黛捧着一件晾晒好的衣服走进来,挂在床侧木架子上摆放好,这是沈莳明日要穿的衣服。内室的木衣架上永远会摆放好沈莳第二日要穿的衣服,这是青黛自小便做稳妥的事。
她开口问道:“人死了吗?”
沈莳淡淡开口:“死了。”
青黛:“真死了?”
沈莳嗤笑一声,“怎么,连你家小姐的能力都不相信?”
青黛沉默片刻,过了会儿,开口解释,“不是,只是觉得他害了那么多条人命,让他这样死,太便宜他了,小姐合该带我去的。”
她又对沈莳不带她去张府抱怨了一句。
在得知今日的行动后,她已不止恳求过一次,皆是无功而返。
她也是凉州人,老爷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她也想去亲自为他们报仇。
沈莳看着青黛无处发泄的怒气,噗嗤笑了,“你又不会武功,去了岂不是添乱。你好好在家替我稳定住后方,让我无忧愁,就是帮我最大的忙,要是交给别人,我怎么能放心。”
“好啦,太晚了,快去睡吧,我也累了,想休息了。”
青黛看了眼小姐,心中火气倏地消散,没了踪影。沈莳出去忙忙碌碌整整一天一夜,脸上显露疲惫,是该早点休息。
她点点头,走出关上了门。
屋内烛火幽微,静默片刻,“噗”一声,吹灭了昏黄烛火。
皓月一轮,光泄大地,花锦阁院中花影斑驳,参差摇曳。
沈莳散发上床,安然睡去,一夜好眠无梦。
花锦阁这边静谧无声,张府那边可就是凉水入热油——炸开了锅。
小厮在茅厕及那条小路上一步一弯腰的找了许久,眼睛都要看重影,生怕找不到玉佩杜波真要了他的命,故而也不敢回。
正待他心烦意乱之际,忽瞥见路边在灯笼照耀下似有透亮绿色一闪而过,他连忙跑过去,弯腰扒拉,果然,一枚碧绿色玉佩赫然出现。
他欣喜若狂,总算保住了自己这条小命,又怕自己找的时间太长,那位醉酒大人生气,连忙提着灯笼往回路赶去。
待他转过路角,突然看见前方石子路上赫然躺着一个人,正脸径直贴在石子路上。虽还未看清这人容貌,可那身衣服,尸体所在的位置,满身酒气,无一不在向他证明此人是谁。
除了让他回去找玉佩的杜波,还能是谁。
他咽了口唾沫,将灯笼往前伸了两寸,正脸与石子路交贴处,暗红血迹明晃晃出现,他颤抖着手,弯身将叩面的杜波翻过身来。
虽然内心做足了准备,但直面而来的腥膻气,再看见这满脸血迹,额间已是血肉翻飞的情形,小厮还是忍不住胸中泛起恶心。
他冷汗直冒,也顾不得许多,哆哆嗦嗦拎着灯笼直奔前院而去,边走边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后院厨房瘫坐着的丫鬟小厮闻言皆是精神一震,困意霎时消散了七八分,陆续出了屋。
宾客渐渐离去,存着六七分酒意的张郜正于前院送客,见从后院踉踉跄跄奔过来的小厮,率先怒喝道:“在正院胡乱奔跑,成何体统。”
“老爷,死人了。”小厮不顾老爷怒意,跪地将话径直喊了出来。
还有宾客未走,今日来的都是朝中同僚和与张郜交好的贵户,又是他的生辰日,怎能当着大家面前提“死人”这种话。
张郜闻言抬脚猛踹了他一下,“你瞎胡诌什么,什么死人?”
小厮顾不得那一脚,回正身子,颤颤巍巍低头回道:“杜大人,死在了后院小路上。”
张郜闻言浑身似定住一般,要离去的宾客也不动了,朝廷命官突然死在府上,可不是小事,张郜本想送完余下宾客再去后院,可转身的宾客此时显然都不愿离去。
“张大人,杜大人突然死在贵府,让我等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若是意外,我等也好为张大人做个人证。”
这话倒是没错,他府上不能平白无故摊上一条人命,还是朝廷命官的命。
众人慌慌张张急忙向后院而去。
前院人来到时,根本不用指引便知杜波身死何处,因为那地方早已被近处厨房内的小厮丫鬟围成一圈,众人虽怕,却不愿离去,只远远围着圈正低声交谈。
管家喝了一声,将面前那些人呵散到一边,张郜看见躺在地上满脸血痕的杜波,神情猛然怔住,愣了许久。
怔住倒不是张郜怕承担官员死在自己府内的责任,而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突然想起杜波几个时辰前在书房和他说的话——可能是沈士仲那没死的女儿找上了他,还有沈士仲死前那句,“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此事外人不好先开口,还需张郜出面主持大局。管家见老爷许久未开口,轻声唤他,“老爷,老爷。”
张郜猛然回神,听见管家低声说,“此事还需尽快拿主意。”
是啊,先不说杜波身死在张府是明眼事,现下有同僚在场,若是......若是那件事被人知道,恐怕不多前他和杜波说的话,就要原封不动应在他身上了。
“这些事,压在心底,死也不能透露半个字,否则莫说你我,我们身后的身家性命全都保不住。”
张郜点点头,随即叫来那小厮,横眉怒喝,“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陪着杜大人吗?怎会发生如此状况?”
小厮战战兢兢,“小人陪杜大人如厕,准备回前院时杜大人发现玉佩不见了,便吩咐小人沿路回去找,小人找到玉佩回来时便发现杜大人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却也简洁明了,在场之人心下自然清楚。
人群中有人低声言语,“莫不是天黑灯暗,杜大人酒醉晕头,脚下踩了滑,故而掩面磕到了石子路上。”
有人点头表示认同。
张郜本就不想让这件事担上过多因果,听见有人这样说,自然顺道:“杜大人今日确实喝得多了些,唉,真是命数啊。快来人,将杜大人好生收敛随我一道将其送回杜府去,我也去和杜家说明缘由。”
在场之人无人反驳,似乎这场“天黑路滑的酒醉意外”就这样十分坚定不移、大摇大摆地刻入众人脑海。
没人想去深究,没人想去探查,更没有人想去报官——当然,他们在场的就有好几位官,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