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如石,以擎天撼地之力,压弯众生挺直的脊梁。
狂风如蟒,携排山倒海之势,摧毁万物缥缈的祈望。
风渐小,云未散,奔腾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郑州官道林木葱茏,平稳却快速的车轮声在林荫道上声声震诉,碾碎了地上的块块碎石。
车队停在绿林旁,队内约莫六七十人,多是男子,身着同色褐衣,人人腰悬利刃,面容冷峻,炯炯目光时不时扫射着周围,分列前后围着中部那辆素雅马车。
安静,异常安静,安静的空气如团团重石压向众人。密林官道旁除了暂停休憩的他们已经许久未见行路人。
众人休息片刻,一位中年男子快步走向马车旁,弯腰行礼,“主子,该启程了。”
车帘未动,里面传出清冷女声,“走吧。”
训练有素的众人霎时间收整利落端坐马上,稳步快速沿着官道朝前走去。
本该热闹的地方异常安静,这对领兵数年的蒋倬来说更像是一种暗示,他的心早已被高高挂起,悬在胸腔不安地摇晃,一丝精神都不敢松懈。
鬼影。
蒋倬在那一瞬间几乎确信自己看到了阴魂不散的鬼影,面前十几位黑影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官道上,十几把冷剑泛着光,耀人双目。
这是蒋倬第二次碰上他们,第一次在汾州官道,对方二十多人,也折了他二十多个兄弟。
马车突然停下,唰唰抽剑声瞬间响起。
纱帘微微撩起,露出一双冷厉的丹凤眼,那双眼只是瞟了一下,便迅速落下车帘。
蒋倬低声吩咐身边弟兄,“留十人,其余人护着主子突围。”
像是心照不宣,又似军令如山。
他攥紧缰绳大喝一声“走”率先夹马奔出,直冲一字黑影而去。
十几位黑影动作一致,皆弯腰垫脚,转动手中利剑,蹚着碎步杀了过去。
冷剑相对,人喧马嘶。左右五人冷刃将黑影人墙自中间隔断,逼退向两边,马队毫不留恋,护着马车从中径直穿过,溅起漫天黄烟。
黑衣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就像鬼打墙般,几乎二十里便出现一堵黑人墙,蒋倬无奈,只能分下人来抵抗,再继续掩着马车向前奔跑,还有最后几十里路。
蒋倬心绪烦乱,不知道报信兵是否已经顺利找到人,还是如他们此刻,正在被人追杀。
“吁——”狂奔的青骢马因蒋倬强行停下马头蹄高高抬起,而后重重砸向地面,喷着粗气,不安地走动着。
同样十几位黑衣人已是严阵以待,蒋倬已经预想到。
此地距离帝都洛阳还有二十里,这帮人一**来的愈来愈频繁,明显是不想让他们活着入帝都,洛阳城二十里的郊外野林,确实是最后一处绝佳的埋伏地点。
马车随之停下,车帘半撩走出一位女子,轻禧同样一身暗褐色长裙,乌发高束。
她端坐在御车位,拉住缰绳,蒋倬与其对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带着十几人攻了上去。
轻禧抖动缰绳,冷喝一声,马车被剩余几人护着急速离去。
车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随行几人也不得已停下马蹄,横在了路边。
轻禧向后瞥了一眼,突然向马车内伸出一只手,“主子。”
纤细玉手瞬间搭上,轻禧猛地一拉,身着绛红牡丹长裙的女子已立身端坐在马背上,楚言熙紧攥住缰绳,只听身后声音传来,“主子,先走。”
“小心......”话还未必,轻禧已抽剑砍断与马车连接的缰绳,独马急速向前奔去,车辕砸向地面,依着贯力向前滑出数丈后停下。
轻禧垫脚飞身立于车篷上,独马消失于身后,她看着数丈外将至眼前的黑衣人,提剑飞身而下,攻上前去。
剑鸣呛呛,轻禧武功不低,但在训练有素的**个黑衣人手里还是讨不到半点好处,黑衣人明显不想跟她做过多缠斗,招招都是冲着要害攻去。
一抹寒光,冷剑挂着胸口热血迅速撤出,黑衣人甚至都没有看那女子一眼,便向着逃走那人方向急速掠去。
灰云覆天,空气沉闷压人。绿林旁的浅河之水清澈见底,流水潺潺,叮咚悦耳。
河岸边停靠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是载人的,前后各两辆,像是拉货的,每辆马车旁左右各站着一名佩剑男子,像是护货的镖师。
货物被层层油布包裹的密不透风,仿若温室中娇气的花朵,不能遭受一点风吹雨淋。
一双素白细手伸入清澈河水中,左右浇了两下水,手忽地于河水中瞬间停滞,而后又认真的沃盥起来,仿佛刚刚的停滞根本不存在。
远处急速奔腾的马蹄声逐渐接近,声音躁乱不堪,似在急切的追赶着什么。
正待佩剑众人侧耳细听,河对岸的葱翠密林中忽然跑出来一个人,一个女人。
楚言熙抬眸望向对岸,又回头看了看即将充斥满马蹄声的树林,似乎下定决心般,迈着踉跄的步伐踏进清河之中。
河水只没过她膝盖部分,或许是那身牡丹长裙沾水沉重,又或许是她身体疲累,总之,约莫三丈宽的河,她走了许久,久到身后的绿林中已经冒出来几个手持冷剑的蒙面黑衣人。
河边洗手女子抬头漫不经心地看了对岸一眼,缓慢起身,突然开口:“快一点,要下雨了。”
后四个字音还未发完,两步外男子手中的剑已霎时穿透了三丈外一脚踏入河水中一个黑衣人的胸膛,内力猛劲,径直把那毫无防备的人狠狠钉在了河边碎石中。
沈莳面色依旧平静无澜,她接过身旁青黛递过来的浅青色手帕,轻柔擦拭起手上残留的水珠,末了还不忘调侃一句已经飞身到河对岸的玄衣男子,“还是这么冲动,话都不等我说完。”
手帕和她身上今日所穿的青色竹纹刺绣长裙倒是般配,青丝如锻,眉黛青颦,莲脸生春,仿若无论如何晦暗的天都压不住她身上清冷澈净的风。
青黛像是听了个笑话般弯眼笑道:“石堂主岂非一直这样冲动,小姐早该习惯的。”
而守在马车旁佩剑的几人,一丝想抬脚上去帮忙的想法都没有,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盯着对岸相撞的剑光和穿梭于黑影中的石勒那手起刀落的利落身影。
又赶来几人,这些人目标十分明确,绝不做无畏的缠斗。
有两人趁着石勒应付同伴时,悄无声息的迈进河水中,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接近河中人,楚言熙似被激起了逃生的力气,急忙踉跄蹚了几步。
一脚踏上岸时听到身后来人逼近,她猛然转头对上黑衣人手中直刺而来的冷剑,寒光自她眼中极速闪过,她想侧头躲过。
虽不惧死,但死前那一刻油然而生的恐惧还是攫住了她跳动的心,身体猛然向后退去,瘫坐在了碎石地上。
她面上的震惊迟迟未缓过神,并不是因为眼前的杀手,也不是因为刚刚千钧一发的瞬间。
而是因为在她转头对上杀手抬起剑的那刻,杀手眼中似乎流露出比她还难以置信的惊恐,扬起得剑还停在半空,身体无声的停顿后,楚言熙看到黑衣人的身体突然僵硬般倒向河中,嘭地溅起几株水花。
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是谁出得手?
她首先转头看向左侧站着的几人,两个青衣女子离她最近,只有几步,是最有可能的,可又是最不可能的。
这两位女子看着纤细柔弱,怎么能无声无息的同时杀掉这两个杀手。
更何况,她连武器都未曾见到!
两位女子左侧几步远的地方有几位佩剑男子,相比之下,是他们的可能性更大些。
看这两位女子面对如此危急情况还能镇定自若,定是有高手在场相护,就如对面那位玄衣男子一样。
楚言熙脑中盘算着,沈莳已走到她身边,清冷柔和声音自侧方响起:“姑娘受惊了,快起来吧。”
她回过神,不知对岸那玄衣男子什么时候回到这侧岸边,他此刻就沉默的站在马车旁,和其他人一样,仿佛半脚未动过。她看向对岸,一片黑压压的尸体静默般躺在那。
楚言熙内心不由感叹:好厉害的身法。
她借着沈莳手力缓慢起身,点头行礼,“多谢姑娘施以援手。”
沈莳递给她一方素帕,“不妨事。我姓沈,姑娘是要去帝都洛阳?如果顺路,我可载姑娘同行。”
楚言熙用那方素帕细心擦拭着手上的污渍,闻言抬头对上沈莳清泉般的双眸,“我......”她转头看了一眼对岸的黑衣人,甚是纠结,“只怕连累沈姑娘。”
瞧着沈莳身后那几车货物,又看看货车旁站着的那些佩剑镖师,楚言熙心下了然,眼前这年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应是去洛阳的行商人,主仆二人,聘请了一队镖师护送。
前方距离洛阳城还有十几里的距离,十几里,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是再来一波杀手......若是她队伍中没有其他高手......仅凭这些镖师是否能护住她们三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沈莳明白她的顾虑,柔声道:“姑娘不必担忧,我这次聘请的镖师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前方距洛阳还有十三里,我们加速赶路,应能赶在雨落前抵达。”
沈莳微微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天,看向楚言熙:“姑娘孤身一人,脚程又慢,如若遇到大雨路更难行,还是随我们同行吧。”
楚言熙点头行礼,“如此,就多谢沈姑娘了。”
车队承着阴云吱吱呀呀向洛阳城走去。
马车内喝完一杯茶水的楚言熙率先开口,“姑娘可是有亲眷在洛阳,故而孤身前来投奔?”
沈莳摇摇头,微笑道:“并无亲眷,不瞒姑娘,我家本是做裁缝制衣的,听闻帝都洛阳繁华无限,早就想来看看,”沈莳面上也露出些窘迫,“繁华之地的人想来对衣料需求也多些,便想着来混口饭吃。”
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魄力,孤身肝胆闯入一座陌生之地,楚言熙不由得佩服起眼前这位女子。
春花秋转,短短四年仿若大梦一场,眼前女子竟使她脑中情不自禁的想起四年前她孤身一人站于洛阳皇宫太极殿中,坦然接受自己去往塞外柔然和亲的命运。
那时,大楚接到柔然新可汗的求娶文书时,父皇于宣光殿中问她,“北境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若以你一人救北境数十万百姓于水火,你可愿意?”
她自是不愿意的,她满心怒火,泪眼婆娑。
这可是最疼爱她的父皇,那个说要在公主府中娇养她一辈子的父皇,如今却亲口向她问出如此冰冷绝情的话。
千山万水之外,苦寒无边大漠,岂非要将她余余一生葬送?
她在父皇眼中看到了决绝与代表着巍巍皇权的不容置疑。
父皇漠然开口:“你生在帝王家,承受着别人不可企及的尊贵荣耀,就要承担起这个位置应该担负的责任。你是大楚的公主,也是大楚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点你要明白。”
那时站在太极殿中央的她,神情冷漠却傲然独立,从开始的不甘不愿,到后来的心甘情愿,只因父皇那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楚言熙思绪不由飘散,沈莳轻声唤了声姑娘,递给她一块淡黄松软的松花糕。许是一路奔逃,腹中已是饥肠辘辘,楚言熙谢过,径自接过吃了起来。
楚言熙吃了两口,转眼问道:“沈姑娘要在洛阳开店,可找好铺子了?”
沈莳点头道:“是,此前已查看过一间商铺,位置不错,价格也公允,便租下了。”
楚言熙点点头,“洛阳虽多高门豪奢之人,但是地少物贵,沈姑娘日后免不了要辛劳些。”
沈莳微笑着点头应了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