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声琵琶清响,张府西侧一间厢房内,最后一根琵琶弦刚刚安好,轻弹试音,音色清亮,宛转悠扬。
钟伶眉目柔和,含笑对在这帮忙的张府侍女说道:“多亏有姑娘在这帮我安上琵琶弦,否则耽误了张大人的宴会,我可是性命难保。”
侍女道:“夫人特意安排奴婢前来服侍姑娘,能为姑娘帮忙,是奴婢的荣幸。”
侍女顿了顿,又问钟伶,“话说,和姑娘一起来的那位随从,怎地去茅厕还未回来,莫不是迷路了,可否要我去看看。”
钟伶佯装怒道:“不必,她昨日贪凉吃坏了肚子,今早本已见好,说是没见过这高官府邸的样貌,非央求我带她来看看,却不想来了就出这般幺蛾子,如此失了分寸,回去定要好好说说她。”
侍女觉得钟伶不光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温温柔柔的,也不把她当下人看待,便自己和她亲近起来。
她打趣道:“多凉难免腹痛,腹中难耐岂非是人力可控的,姑娘也不必如此在意,幸好今日府中人多,也不会注意到她的。”
两人说着话,那位“随从”便推门进来了。
侍女其实很羡慕钟伶的这位随从,人长得好看,眉清目秀的,身上有种冷冷的气质,腰间那枚芙蓉玉佩质地也绝佳。
还有就是,钟伶这位随从身上的衣服,颜色虽淡,刺绣却精致,料子也是光滑柔软的,想必很贵,府内小姐都很少能穿这样的衣服,钟伶对她的随从也太好了,和她这种府内的洒扫丫鬟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同是随从丫鬟,怎么生来却不同命呢。
侍女在一旁思绪飘飘,钟伶低低唤了她一声,她这才缓过神。
钟伶道:“我这随从就是来跟我见见世面,现下也见到了,前门想必此时宾客众多,还要劳烦姑娘将她从贵府后门送出去。稍后我去了宴席,顾不到她,也不叫她在这碍事了。说罢,伸手放入侍女掌中一块碎银子,算个礼节。
侍女忙低声应了,便带着“随从”去到后门,亲自送她出了张府。
张郜不愧为吏部侍郎,一个普通的生辰宴,来得人委实不少,前堂光是男宾席便摆了四大桌子。
二鸣在前院角落低头忙碌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前院往来宾客,他入洛阳两年,京中大小官员,贵府主家,名人样貌他早一张张刻在脑海里。
刚才二人书房谈论的秘事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张郜的心情,毕竟今日是他生辰,更是他深刻交友的好时机,什么事都不能阻挡。
此刻他正满面笑容的于正堂门口接待着一波又一波的贵客,难掩面上喜色红光。
杜波随他来到前院后,便被相识的同僚拉到一旁唠起闲磕。张郜虽安抚了他,可口头言语终归是起不到太大作用,心中还是乱成一团,故而同僚跟他说的话也没真的听进几句。
“杜大人?杜大人?”刑部同僚低声唤着他。
杜波猛地回神,“怎么了?”
“看杜大人脸色不太好。”
杜波面有尴尬:“如今天热,日日睡不安寝,精神有些恍惚,池大人别介意。”
池大人笑道:“杜大人一会儿借着张大人的宴席,多喝几杯酒,美酒下了肚,定能安睡到天明。”
酉时至,炎炎烈日此刻已笼罩着层层薄晕,逐渐偏向西,热气消散,凉风渐起,吏部侍郎张郜的生辰宴也正式开始。
满桌精致菜肴,美酒无数,张郜于主桌起身持酒感谢来客。话毕音起,琴曲悠扬,丝丝入耳,伴着落日游荡在张府上空。
“张大人,下官敬您,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啊。”
张郜点头致谢,随即饮尽杯中酒。
伴着婉转的琴曲,男客席宴上逐渐起了声浪,满酒相敬,交谈甚欢。
隔壁女宴席上,酒未动,满口的夸赞倒是一直未停。
“张夫人眼光奇高,本就绝色容颜如今再有这身云锦刺绣,真是富贵无比,这比得我们身上这些,倒似成了百结之衣,实在汗颜。”
“赶明我也去那花锦阁做两身,但就真穿在我身上,恐怕也赶不上张夫人此时十之一的光彩。”
张夫人笑道:“这是哪的话,衣服好,穿在谁身上都好看。”
随夫前来的各府夫人对张夫人今日这身华丽衣裙着好大一番夸赞,张夫人自从出现招客,嘴角就没下来过,人前尽显富贵美艳,这笔钱花的真值。
一曲终罢,停顿片刻,琵琶声突然响起,一曲《阳春调》清新明亮,活泼轻快,竟让这欢闹的宴席骤停了片刻,众人似被带着进入到春意盎然的无境自然中。
“好曲,好技法。”一曲琵琶声终了,宴席中高呼起一声喝彩。
演奏席间有婉转女声响起,“钟伶贺张大人生辰。”
席中不禁有人出声感叹:“不愧是张大人,连最难请的江南琵琶圣手都能请来为您庆生。”
“今日能借张大人府,一饱琵琶圣手的绝妙曲乐,也是我等幸事啊。”
众人皆随声附和。
见众人个个面上欣喜,难掩内心激动,张郜也是心花怒放。
他虽听过这位江南琵琶圣手的美名,开始也只以为是那些穷酸文人附庸风雅之事,虽今日是花了大价钱将其请来,也只想充个面子,本没做他想,却没想到能在这宴席间收到如此赞叹,他这笔钱花的真值。
张府大门紧闭,夜宴依着琵琶曲进入**,酒宴欢腾,杯酒交错。
女席那边早已散了,众人围坐在茶室内正在聊天喝茶。
男席这边已酒过数巡,众人似有酒酣之势。
一个周转于各种酒宴应酬之间的人,在觥筹交错之间,面对着迎来送往的杯酒欢笑,上级同僚,几声夸赞入脑,几杯美酒下肚,天大的烦恼忧愁也能顿时忘却七八分,待到酒意一上头,剩下的那两三分便也不见了踪影。
杜波此时已喝得忘乎所以,拉住同僚池大人便如亲人般交谈起来。
酒虽入腹,话却不过脑。
“我跟你说,张郜......张大人,我跟他......比你们跟他还要熟,我们......好多年前就认识了。”杜波迷瞪着眼,停停顿顿,口齿含糊。
池大人也上了些酒意,同样含糊地回他,“原来杜大人和张大人是老相识,失敬,失敬啊。”说罢,又举起酒杯敬了杜波一杯酒。
杜波笑着饮了酒,“别看我做到这礼部员外郎的职位多清闲风光,你不知道,我也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才......”
未出口的话被来人硬生生打断,张郜几不可察的用力攥住杜波的肩颈,突然的吃痛让杜波醒了两分酒。
他迷蒙抬眸,看清来人,眼神清明了两分,倏地闭上了嘴。
张郜举杯笑着对池大人道:“多谢池大人赏光前来,我敬池大人一杯。”
杜波面上对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略显尴尬,摇晃着站起身,招呼小厮,转身踉踉跄跄朝着后院茅厕走去。
侍女和小厮晕头转向地忙碌一天,此刻除了服侍在前堂的人,后厨房内的人也同样死守着岗位,怕着前院还有新要求,半步不敢离开厨房,此刻顾不得满地脏污,已是瘫坐一地,昏昏欲睡。
后院不如前院那般灯火辉煌,偏僻小路上只有零星几个照明灯笼,灯笼下一个人影都没有。
杜波在张府小厮的带领下一路往茅厕这边走来,路遇另一位同样穿着的小厮,微垂着头,点头向杜波行了礼,身形快速从他身边掠过,带起一阵清风。
有侍女在岔路间候着,见着来人,行礼开口:“那边茅房有人,还请带这位大人去另一边吧。”说着,将手中亮着昏黄烛火的灯笼递给杜波服侍的小厮。
小厮点点头,并不觉有任何问题,搀扶着杜波往另一侧走去。
后院光亮不多,他也累了一天,不去在意说话的侍女是谁,是哪家的人,自然也是情有可原,况且今日来人那么多,哪家夫人都带着一两个随行侍女,他怎能全都认得。
这些事此刻服侍杜波的小厮根本不会想,自然以后也永远不会想。
芳兰看着离去的背影,脸上笑容隐没在暗影中。
小厮提着灯笼站在茅厕外候着,他现在只想这场夜宴赶快结束,他好躺床上休息,此刻他的上下眼皮已经快要粘在一起。
过了片刻,杜波晕晕乎乎的从里面出来,小厮一手扶着他一手举着灯笼照亮。走过小路转角,杜波忽然意识到什么,摸向腰间,左右没摸到腰上一直带着的玉佩,那是他花了好大一笔钱购来的,说是能保运道。
“本官玉佩不见了,你赶快回去找找。”杜波满身酒气,沉声开口。
小厮道:“小人将您送到前院明亮处,再回去找,此处照亮的少,大人前路不好走。”
杜波烦躁地摆摆手,催促他别废话,快些去,“玉佩找不见,本官唯你是问。”
莫名担上性命,小厮自然不再说话,低低应了声,转身朝着小路一点点找回去。
今夜明月高悬,月色甚好。
惨白的月光扑撒在寂静石子路上,如满地雪□□霜。
而砒霜满地尽头,已有个黑影在那处等了许久,暗色为那身淡蓝色的长裙笼上一层夜影,月色却又为其破开一道光亮。
杜波步履蹒跚地往前走着,却猛地见前方有人影出现,以为是张府其他侍女,突然开口喝道:“快过来,扶本官回去。”
黑影走得不慌不忙,不缓不慢,走近身旁,素手轻搭,声音柔和,“杜大人,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嗯?”杜波疑惑。
女子声音倏然变冷,“才几日不见,杜大人就把奴家忘了,我们可是才在贵府见过的。”
杜波猛地一怔,还是冷冷的声音更熟悉。
这声音?他想起来了。
夜风有点凉,杜波身上冷汗却出了不少,酒意也散了三四分。
刚才还混沌不堪的心此刻如坠冰窟,瞬间清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