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楚国祚稳定,民富力强,确实不再惧怕周边弱小之敌。
但外如金玉,内却长着糟絮。
金玉虽值得玩味观赏,糟絮却极易腐烂生蛆,日久天长,饶是再耀眼美丽的金玉,也总有被蛆虫啃噬吞没的一天。
钟伶道:“如今大楚朝堂明着虽有两派,暗里却是三派。”她手上理线的动作稳重有序,口中的话也是平平缓缓。
“太子楚言邕是先皇后嫡子,和朔宁公主一母同胞,二十岁受封东宫,自五年前中毒后身体一直不大好,除了特别的大朝会和节宴,已鲜少出东宫。不过,毕竟是储君,又有太师计黔牟辅助,如今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势力。”
“怀王楚言瑾,当今皇后柳氏嫡子,相国柳世卓是他舅父,柳世卓此人位列朝堂多年,门生无数。河东柳氏这几年势力发展异常强大,不光朝堂,就连江湖上的许多门派都和他们有合作,怀王如今年纪虽小,身后势力也不容小觑。”
“还有就是景王楚言麟,生母是李贵妃,赵郡李氏。他为人高调,吃喝玩乐,饮酒赋诗样样都好,唯独对朝政没兴趣,连朝会都很少露面。”
钟伶在他这特地停顿一下,似有疑惑。
“不过,他三年前收了个幕僚,叫奚天凤。听说此人自小于读书一事上天赋异禀,十几岁便励志要做经邦治国之才,但三次科考皆未中,后有人将其引荐给景王,被聘为王府幕僚。据我们观察,最近这两年已有很多官员私下也开始出入景王府,这人暗地里也深的很。”
说完她停顿了片刻,复开口,“你说,他们上面的人会不会是这三拨人中的?又会是哪拨人?”
沈莳自然知道钟伶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她声音平静沉稳,“现在还不确定,但不必着急,湖面平静,扔几颗石子便能将下面的漩涡引上来。”
其中一个人人皆传病恹恹的“漩涡”此刻正乘着月色和那位靖安王在东宫茶室下棋,一身檀色刺绣袍服,脸色红润十足,已经正常不能再正常了,挽弓骑马不在话下,哪有什么朝会时百官所见的那副病体孱弱,面色苍白样。
什么活不长?看这模样,简直活得不要太长久。
“病恹恹”的此人现在正手持白子,专心致志于棋盘上攻杀,檀香缭绕,茶室周围寂静无声,双方目光深沉,拼尽全力,黑白双丸接连而至,?楸枰之上,局势渐显。
楚言邕低沉开口:“朔宁可还好,她回来后我一直没去看过她,没有生我气吧?”
楚胤淡淡道:“熙姐挺好的,她一路舟车劳顿,该在公主府休息一段时间,总能在合适的场合见面的。”
楚言邕道:“如今她既有了身孕,也该在公主府好生歇着。”
太子蓦然抬眸,紧接着道:“听说你前几天当着众人的面在歌舞坊把柳相儿子打了?”
楚胤神色依旧淡淡的,“是他先要打我,我纯属自卫。”
楚言邕面上堆起笑意,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楚胤神情张扬无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洛阳帝都,天子脚下,先不说谁会找死似得去打这位靖安王,就是泡酒缸里脑子进酒的人,看见这位明面上恐怕手也抬不起几分。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脑子盖浆糊的要动手,那位六亲不认的藏弥怎会劳烦楚胤亲自动手。
别的不说,影卫藏弥可是连当今储君都踹过的人。
当然,不是现在。
数年前,大家还穿开裆裤满院子跑的时候——大家还都是孩子,脑子中没有什么所谓的地位尊卑的时候。
那时,因着两人母亲是亲姐妹的缘故,楚言邕和楚言熙总爱往靖安王府跑,或者当时的靖安王妃带着楚胤进宫去,从小就跟着楚胤的藏弥便总是踩脚跟似得跟着楚胤在宫里和楚言邕乱跑。
当然,还有那个经常跟着祖父进宫的计子盍,一来二去,这几个孩子倒处成仿佛已经过了生死之交的兄弟。
有一日,楚言邕和计子盍联手戏弄楚胤,从背后一脚把他踹进了莲花池。结果,两人塘边捧腹大笑之际,被悄悄走到身后的藏弥一脚一个,都踹进池塘陪楚胤去了。
然后,池塘内扑腾玩耍的三人就看见岸上的藏弥一言不发,自己“扑腾”一声,也跳了下来,也算舍身陪诸君了。
四人竟在塘中玩起了打水仗的游戏,岸上服侍的宫人侍女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哪位出了问题,自己小命随之呜呼,怎奈岸上人声声呼唤,就是换不回这四位祖宗已经上脑的玩心。
就连跳下去欲将这四位猴子从水里拖上岸的内侍,都无一例外的被这四位联手给按到了池底,等水下的人稀里糊涂出水,抹干净脸上水痕,再瞪眼看清,四位祖宗已又游远了数丈。
就这样,塘内荷花十里,在起伏如波的池水内腾云驾雾般滚动着,本该安静休憩的金鲤为了保命,一溜烟,跑出去百丈远。
皇后郑氏和王妃接到侍女回禀,急忙从清凉殿碎步走出来,眼见莲花池内的荷花翻飞,池水滚动的情景,皇后郑氏气得火冒三丈,立刻下令着禁军跳下去将四个野猴子拽上来,竟还说了“生死不论”的狠话。
当然,皇后的气话归气话,禁军士兵谁敢对这几位真的生死不论。
不过,孩子总归是孩子,力气能力总归是赶不上勇猛的禁军,不过半盏茶功夫,四位“落汤鸡”便整整齐齐地跪在池塘边。
皇后怒气缓了半分,还未开口,一旁靖安王妃冷着脸抢过身后侍女从清凉殿带出的戒尺,“啪”一下,抽在楚胤单薄的背上,楚胤低着头,一声不吭,藏弥自觉是自己的缘故,直直磕头认错。
皇后看着儿子,刚要抬手,被身旁靖安王妃连忙制止,随后叹了口气,看着这几个落水鸡崽子,撂下一句,“你们在这跪着,身上衣服晒干再起来。”便头也不回的回了清凉殿。
本以为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的几位意识到错了,结果前脚皇后和靖安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后脚这四位互相看了几眼,便爆发出了震天般的笑声。
当年荒唐事,楚言邕如今想起来,却似昨日之事历历在目,一清二楚。
可是如今母妃早已不在,自老王爷身死北境战场,老王妃也很少进宫,他与楚胤在这几年间也只能隐身暗处,世事变迁,往昔青葱岁月,终归是难以再回。
此时楸枰之上局势已定,此局黑白棋多数分布在棋盘左侧,棋势乃为和平共处,既为“共活”,可右侧黑子于暗中布局,最终“劫胜”。
楚言邕笑道:“你这右侧黑子什么时候偷摸放进来布局的?”
楚胤道:“这枚子早就入了棋盘,只是殿下眼中只顾眼前之势,没看到这枚黑棋,等左边黑白两方对峙抗衡到失力时,右侧这枚看似孤单无力的黑棋却成为整盘棋的必胜之处。”
楚胤抬眸,摇曳的烛光映在他漆黑的双瞳中。
楚言邕自然听明白他的话音。
如今朝中势力,明面上唯怀王身后势力可与他这位“皇天后土、先祖规制”承认的储君地位相抗衡,但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掩盖自己身影的黑棋如今也早已入了棋盘,正在整合棋局,跃跃欲试。
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刻,到了左侧黑白棋抗衡到顶点,无暇分身时,管你双方多大的气势,都会被一颗不起眼的黑棋倾巢覆灭。
楚言邕沉思道:“五年前,我身中剧毒,虽最终找到凶手,可你我皆知,那不过是背后黑手胡乱扔出来的替罪羊。我不信你没看出来,父皇其实也知道,可是为何只处死几个宫人,便不让人再查了。”
他深呼一口气,斟酌道:“还有七年前,王叔......”他看向楚胤,可楚胤眉宇间还是淡淡的慵懒,似乎“王叔”这两个字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王叔之死,你于大殿陈情,父皇为何呵斥,除了想安抚北境军心,不想凭空再生异端,难道没有别的吗?”
楚言邕说完,室内陷入沉默,清风徐来,带来满院花香,他端起茶盏将凉茶一饮而尽,“这些我们心知肚明,皇权巍巍,他在高位之上,便是我等做事最大的掣肘。”
这似乎不该是儿子对于生身父亲说出的话,也不该是储君对于当朝天子所说的话,可楚言邕就是说了,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义愤填膺。
楚胤笑道:“我们清空棋盘,掣肘最后也不过是一场五五分的对赌,只要身后无箭,我们也不一定会输,没准还一定能赢。”
楚言邕也点头笑道:“没错,无论以后如何,先消掉暗箭才是最重要的。”
楚胤盯着棋盘看了片刻,似乎对今日的胜棋很满意,仰头喝尽杯中茶,撂下句“走了”,也不等楚言邕回答,径自开门离去。
楚言邕摇摇头,无奈地低笑一声,起身推开窗,暗中人影渐渐远去。
起风了,东宫茶室前繁茂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风虽大,可月色清透明亮,月挂树梢,撒了满树盖的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