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
沈莳将最终画好的五张图交给芳兰,四张鲜花图,第五张上面描摹的不是花朵,看着倒像是个转轮。
转轮有四面,沈莳细心的将转轮的长宽高在纸上做了标注,画纸上看来,抛除顶部和底座,轮体大概有三尺三寸高,每面约有七八寸宽,四面分别对应着那四张鲜花图。
四张图纸,对应的分别是春夏秋冬四季,每张图纸上则分别画有当季的十二种花,繁花盛开,千秋姿色。
春季有樱花、桃花、梨花、杏花、杜鹃等,夏季有荷花、栀子、绣球、茉莉等,秋季有桂花、菊花、芙蓉等,冬季则有腊梅、山茶、水仙等。
沈莳唤来二鸣,将自己想做的东西同他们俩一齐说明白,芳兰只负责盯着鲜花图绣工部分,二鸣则去外边找靠谱的木工制作转轮。二人细致听完讲解,皆郑重点头,随后拿着自己的差事,分别离去。
回到后院,钟伶不知何时来了,此刻正坐在树荫下喝着青黛刚刚在赵记买回来的甜浆,清爽甘甜的浆水顺流入腹,别提多舒心。
钟伶不愧是“真容千百变”的钩蛾堂堂主,一天之内,她那张不知能迷倒多少男人的如玉容颜也不知到底能变化多少种风格。
倒不是她每天易容,而是她对自己面容情绪的超强把控能力,让你很难分辨她的笑到底是开心的笑还是生气的笑。
不过,女子之间本就比普通人多了几分相知,若两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数年好友,那更是又添几分相惜,相知又相惜,故而沈莳远远便看出了这位面容平静甚至还带着愉悦的钟堂主眼底含着的那份忧愁。
沈莳走到树下,坐在她面前,端起另一杯甜浆喝下,似也在享受着这片刻清凉。
钟伶自知她的情绪在沈莳面前无从隐藏,她也不想隐藏,清澈的眸子就这样盯着沈莳,似乎也想从眼前这女子脸上看出些什么。
不过眼前这位女子“易容”的功夫远比她这位堂主要高明,钟伶看不出,心里不由暗自自嘲一番——她的功夫还是不到家。
“今夜我陪你去杜府。”钟伶也不想弯弯绕绕,便直接开口。
沈莳放下甜浆筒,笑道:“好,”她似知道钟伶的担忧,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而且,今夜还不是他的死期。”
钟伶心思非常细腻,“你是想在......”
沈莳笑了笑,“‘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这种揪人心的事情,做起来还是挺好玩的,为什么要让他们过得那么舒服呢?”
“如果是你,你会有怎样的感觉?”
如果你知道有一把一定会割下的利剑悬在你的脖颈处,你却又不知道利剑何时会动,何时会割伤你,你每日会是什么心情?你的心又会做何感想?是悬在胸腔无根晃动,还是立刻会变得如死石般僵硬?
不好说,但总归不会好过。
钟伶脸上也漫上了笑意,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她自然也是发自内心的回答,“我会......惶惶不可终日,每日看着珍馐美食却食不甘味,每日提心吊胆,魂不守舍,然后精神失常,最后突然暴毙。”
嘴角掩盖不住笑意,就像夕阳挡不住夜色。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杜波今日下值后与几位同僚把酒言欢,至戌时二刻方才醉醺醺归府。他从一个边境小县县丞做到如今的礼部司郎中,可谓十分不易。
他被小厮搀回府内,在要进卧房时却脑子一抽转向书房而去,夫人贴心为他送来碗醒酒汤,杜波一口气喝完后,摆摆手,将人都轰了出去。
如今他虽已近不惑之年,但前途自认为还是光明璀璨。作为礼部司长官,他这官职除了节日大典忙碌些,其余时间倒也还清闲,毕竟手下也有下属打理琐碎工作。
只要和同僚打好交道,听话办好上面差事,两三年内再升上一两级并不是难事——故而有些应酬不得不去,今日便是不得不去。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封帖子,这是刚刚酒宴上有人偷摸塞给他的,掌管宫廷礼事,事务繁杂,细枝末节多,枝节多,涉及的种类便多,种类多,打交道的人便多,人多的地方自然利益就多。
别看杜波总是向上巴结,但他一个从五品的礼部司郎中,想巴结他的人也是不少。
天气热起来,小厮贴心的将书房的木窗用叉竿支了三寸宽的缝,凉爽夜风徐徐而进,书案上的烛火左右摇晃起来。杜波打开帖子,眯眼扫了一遍,十分头疼的叹了口气,将那封帖子合起扔到了书案一边。
仰头靠在椅背上小憩起来,清风袭人,不知不觉间杜波竟然借着酒意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无风的屋内将他热醒,窗户不知何时关上了,关的密不透风,窗外也静的出奇,一丝声响也没有,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
杜波迷迷糊糊地扭动着想要起身开窗,突然,身体猛地一怔,眼睛完全睁开,睡意消失大半,就连身上的热意都已瞬间变成寒意。
这屋内何时进来两个人?
还是两个蒙面的黑衣人!
杜波刚要开口呼救,只听其中一人轻声开口,似还带着笑意,“杜大人可莫要喊人,否则奴家的剑可会生气的。”
笑意绵绵,细语婉转,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冰冷彻骨。
说话人是钟伶,用的却不是她本人的声音,轻微改换声线对钟伶来说并不是难事。
杜波怔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叩还没合上,却也发不出声音。
钟伶两步上前,冰冷剑刃霎时搭在杜波肩上,握剑的手倏然用力,竟将他直直压坐回椅子上。
杜波的书房不大,但也摆有接待客人的茶桌,沈莳找了个位置坐下,一直未开口。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似乎凝固,时间被无限拉长。
杜波额间不断有汗珠溢出,顺着鬓角急速流下,落入衣襟内。他眼珠子来回盯着这两位不善来者,都不说话,倒像是一直在等他先说话。
心跳如鼓的杜波咽了口唾沫,率先开口,颤栗着低声询问,“两位是哪路的江湖好汉,是想劫财?好汉想要多少,只要我拿的出,定奉给好汉,只求好汉饶我一命。”
钟伶笑道:“不知杜大人认为自己的命值多少钱?白银还是黄金?”
杜波被噎了一下,这是让他自己出钱买自己的命么?
他脑子急速转着,一时竟给不出答案。
沈莳转头看向他,冷声道:“我们不求财,只想问杜大人几个问题,大人如实回答,我们拿了答案,也好快速离去。”
这话倒是缓了杜波即将出走的神思。
杜波急忙道:“你问你问。”
沈莳道:“听闻杜大人是从凉州下属县的县丞升上来的?”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杜波有些茫然,但此刻他也顾不得多想,只是点点头。
沈莳道:“七年前,柔然强攻北境一事想必杜大人应该很清楚?”
杜波眼睛瞪起来,像是被定了穴,不动也不说话。肩膀上的冷剑敲了敲他的肩,似乎是在提醒他回答。
他微垂下眼点点头。
沈莳道:“凉州被攻陷一事的始末杜大人可清楚?”
剑虽在肩上,可杜波的心此刻跟被剑刺入也没什么区别。
杜波摇摇头,终于开口,“不清楚,你既然来此想必也知道,我那时只是个小县丞,我......我能力有限,不了解那么多事......不了解,不了解。”
他兀自低声重复着最后的话,不知是说给房内的两个黑衣人听得还是说给他自己听得。
沈莳轻笑一声:“哦?我还以为凉州被灭城那晚,杜大人就在城内呢。”
话似不经意出口,冷剑却在杜波心内又深入三分,他不明白这个人这句话到底是疑问还是确定。
那晚,他们入城后,城门便有官兵围守,不可能有见过他们后还活着的凉州百姓。
不可能!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杜波安慰好自己,倏然开口,“不可能!”
沈莳一字一句道:“那夜,凉州刺史府,尸横遍地,还有院内被压跪在地上的凉州刺史沈士仲,杜大人可还记得?”
杜波的心已被冷剑刺死,僵硬如石。
那晚的情景竟被这女子说得分毫不差,就像.....就像她在现场亲眼目睹一般。
她是谁?她为何知道如此多细节?难道是在场的人走漏了风声?
不会!
绝不会是在刺史府的人。
那夜刺史府的人除了他和那位,剩下的人事后都被他们找人解决了,不会有漏网之鱼。
沈莳猛然起身,快步走到书案前,低头俯视着杜波的眼睛,女子那双温柔眼,堪比箭弩,而她最后一句话,更似利箭。
她说:“沈大人那夜说,‘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不得好死。’”女子又笑了一声,声音冷冷的,“杜大人夜半出门,可要小心脚下,莫要被地下的鬼魂索了命去。”
话音落毕,杜波还未开口,颈后猛地吃痛,瞬间没了知觉。
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徐徐清风吹过明洁如镜的揽月河,带起层层涟漪,明月高挂,天空尽显浮云朵朵。
忆往昔,不只杜波心如利剑刺入,沈莳和钟伶比起杜大人,心里也好受不了多少,自己撕开自己身上那道血淋淋的伤疤,谁又能比谁好过呢。
沈莳伴着月光回到花锦阁,屋内还留着灯,她轻轻推开门,青黛在屋内撑着晃晃荡荡的头,半睡半醒的在等她回来。
她在门边驻足半刻,她是幸运的,她还活着,还有亲人好友相伴......还能亲自为父亲和凉州百姓报仇,想到这些,沈莳心中的痛好似被抚平了些,她轻步走近,手轻轻唤醒青黛。
青黛轻声唤了声“小姐”,沈莳知道她要问什么,率先出口回她,“我没事,夜深了,赶快去休息吧。”
青黛看了沈莳一眼,最终还是紧闭着嘴唇点了点头,走出掩上了门。
屋中只剩一盏烛火和一个略显疲惫的孤影。
有时,无视才是逃避痛苦最好的方法,但也只是“有时”。
有些事,你没法逃,逃不过,也逃不了。
无论你是皇室贵女还是平民百姓,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