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走到痕河与绝迹江交汇处,这趟旅途才算走到了终点。
听了迹雪一番讲解,东渐也只保持了几日的新鲜感。他对这一剑很是佩服,却没有书中写的那些玄之又玄的奇妙感悟,自觉愚钝,也乐得平凡。
但他很好奇天才的世界,想听一听迹雪的心得。
“没什么感觉,太久了,剑意散得很干净。”顿了顿,又说出另一个猜测,“也可能那位并没有留下剑意。”
走了将近两年,春夏秋冬转了两轮,现下正是早春,太阳不算太大,伴着江风正好和煦。
迹雪靠着岸边的树坐着,东渐坐在河边,将双腿垂在河面上晃悠。偶有细碎花瓣飘落水面,漾起微微波纹。
“说来,十八般兵器,迹兄怎么独独选了剑?”
迹雪回忆了一下,答道:“师父练的就是剑。”
其实他不大清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在练剑了。
迹雪这时还不知道,人间有个仪式,叫做抓周。
那一年初篁将世间珍宝摆了满满一山头,迹雪一手抓着他衣襟,一手抓住羲和剑,小小的一团挂在他身上。
迹雪不同于**凡胎,没有对普通幼崽的顾忌,初篁根本不怕伤了他,花了大力气,也没能将他从身上剥下来,当然也没有将羲和剑骗回来。
想也是这种理由。
东渐无所谓地笑笑,问道:“迹兄如今剑术如何了?在下从前看些杂书,都说人剑合一是最厉害的,到此境界的高手,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摘叶飞花均可伤人。”
迹雪向来认真,也没糊弄东渐,道:“师父说,人剑合一是剑道基础。你人在哪里,你的剑会如何动,最后会到哪里。只有当你用剑有如动用自己肢体一般自然、行动自如的时候,才算是摸到剑道的边。”
担心东渐不能理解,他举了个例子,“就像你不为刀注灵也能达到注灵的效果一样。”
东渐又问道:“那摘叶飞花作何解?”
“师父说,当你对剑足够熟悉,你知道它的锋刃在哪里,换一个武器,使用方式大约也差不多,一通百通,但不能算精通,只能糊弄外行人。”
见东渐不解,他又道:“师父说,剑修之所以叫剑修,是因为他有剑,而剑之所以称剑,总是有它独到的特征,这特征使它有别于刀、斧等兵器。剑是双刃的,伤人的时候也要防着伤己,可是刀就不会,刀背是安全的。”他稍作停顿,示意初篁的原话到此为止,又道:“草木竹石确可为剑,摘叶飞花亦可伤人,但那并不单单是剑道的成就。好比眺海崖的时候,我执断剑可以击败对方百人,但只能执一剑与叶丰相斗。”
东渐有些懂了,这个世界大约没有那样的设定。
“何况伤人也并不是我习剑的意义。”
东渐没说话,他自己在迹雪的纵容下,到现在也不会杀招。
空气安静地流淌了一会儿,带着淡淡的不知名花香和水汽。
“初篁真君一定是个很好的师父。”
“师父很好。”
初篁偷偷听着马屁,在灿烂的春光里,呼呼大睡。
迹雪他们呆到黄昏,方才起身去寻住处。
不过过程着实有些坎坷。
参观的风潮还没过去,如今来痕河的人依然很多,许多客栈都住满了。
最后他们在一条小巷尽头寻到一间有些破败的旅店。
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迹雪习惯性将初篁轻轻放到床上,没想原本熟睡的小孩睁开了眼睛看向他,眼底清明,显然不是才醒。
迹雪被熟悉的眼神看得愣在原地,心底有些雀跃。
“跪下。”初篁一挑眉,搭着一张肉滚滚的脸,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迹雪毫不犹豫,高高兴兴地跪下去,膝行几步,凑到床前,两眼发亮,双手搭在床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初篁看着他可怜的眼神,想要扑上来蹭蹭又不敢的动作,有些不忍心,于是背过身选择不看。
迹雪嗫嚅道:“师父……”
活像被抛弃的幼犬。
很难想象这是让外界闻风丧胆的剑魔。
初篁很头疼。他向来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徒弟无可奈何。
“知道错哪了吗?”他右手掐左手,试图让声音更威严。
“没有给师父准备零嘴。”迹雪低着头,声音恹恹。
初篁掐左手的力骤然加大。
“再想。”
迹雪彻底不出声了。
初篁呼出一口气,道:“你还记得这是出师任务吗?”
迹雪顿了一下,答道:“记得。”
“你一路上师父长师父短,你是没断奶还要师父喂吗?!”
迹雪突然扬起头,飞速答道:“可以吗?!”
初篁忍不住了,回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伸手!”
迹雪乖乖伸出右手。
“那只!”
迹雪又伸出左手,但并未收回右手。
初篁将手搭在迹雪左手的储物戒上,不一会儿,床上凭空出现一个男人。小孩就着这个姿势软倒下去,与此同时,男人睁开了眼。他随手将小孩身体收回戒中,在床上坐好。
换了个壳子的初篁自在很多,摆起架子来也像那么一回事了。
迹雪出了神。
看到这一幕,他哪里能不知道“几分神念”是骗人的,初篁自始至终都是神魂附体跟在他身边,那他一路上对着摸摸抱抱,揉揉捏捏的就一直都是……
初篁回过头来就看到迹雪双目呆滞,一脸绯色。
习惯性扫过他的神识,登时臭了一张脸,对着发愣的人一顿毒打。
那具傀儡原本就是做剩下的边角料拼凑的,只保留了一些基本生理功能(特指吃),根本无细节可言……想到此处,初篁又记起东渐和迹雪讨论性别那一茬,更觉火大,下手更毒。
迹雪的身体他最清楚不过,这点程度根本造不成伤害,他又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性子。发泄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坐下来继续和他讲道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初篁沉下脸,道:“你看看卫询他们,你就没点想做的事吗?”
迹雪太依赖他了。
“有。”迹雪小心翼翼,道:“我想跟着师父。”
……
“造孽啊……”初篁仰天长叹,不想再提,担心把自己气死。
“起来吧。”
迹雪站起来,背对着房中的油灯,高大的身影兜头罩下,将初篁拢在其中。
初篁面色随之一变,站起身同迹雪比了比,沮丧地发现这具傀儡还是做矮了。
他十五六岁上入道,外形便定死了,彼时迹雪也与他差不离,做这傀儡时,他照着自己的长相拉高了寸许,谁知迹雪如今比这傀儡还高上两寸!
察觉到师父有些不高兴,迹雪上前,双手托住他的脸,低下脑袋将额头与初篁相贴,亲昵地蹭了蹭。
这是在山上的时候,他们最常做的动作。
初篁垂下眼睫,道:“你长大了,我不会再去读取你的想法,你自己说,知道吗?”
迹雪又蹭了蹭,示意自己明白。
众所周知,人类幼崽时期不会说话,初篁没带过孩子,无法分辨迹雪的“咿咿呀呀”是饿了还是尿了,于是另辟蹊径,直接和迹雪神念相接,同步感觉。
贴贴是读取心念的信号,蹭蹭则是安抚。
迹雪最喜欢这个时刻,他的灵魂都欢快地好似叫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