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窅然发觉这几日迹雪看她的眼光有些奇怪。
终于,在他又一次看过来时,她受不住,开口了,“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面色无常,内心忐忑,生怕东渐那小人私下里编排,迹雪受了蛊惑,要赶她走。
“你会变身吗?”师父说,妖怪都是会变身的。
晋窅然捏碎了手中茶盏,东渐侧身喷出一口茶水,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一手在桌下牢牢抓紧迹雪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话。
晋窅然不知,只当是东渐果真造了谣,什么变身,还有什么能变身的?竟然将她与妖兽混为一谈!她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气红了眼,死死盯着还在顺气的人,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好似下一秒就要炸开来。
东渐无话可说,默默捡起了迹雪甩过来的锅,背好了。
倒是迹雪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另起一茬。“你刀要重新打么?”
大喜过望,东渐忙不迭点头,幅度之大让人担心会随时掉下来,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两圈。
问过城中铁器铺的路,便要前往,晋窅然刚准备跟上,就被挡了下来。“晋姑娘冰清玉洁,恐怕那等腌臜地势玷污了姑娘,还是在客栈稍作休息罢。”
晋窅然这辈子生的气都没这几天来得多!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冰清玉洁”、“玷污”,这就是明摆着刺她!
眼见着迹雪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回头看过来,晋窅然咬牙露出三分笑,转头回到房中。
“你们好像相处不大好。”
东渐惊讶于他的进步,又不知如何回答,对于认真的人,答案也需得负责任一些。
仔细想了想,又斟酌一番用词,道:“期望愈大,失望愈大罢了。人们看到一样事物的外表美丽,便期望它内里也是臻于完美的,当看到它内里腐朽,便会有成倍的失望。”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当我看到晋姑娘的美貌,便希望她品性也是完美的,可惜了……”
“她做错了什么?”
东渐一怔。迹雪的世界太过简单分明,对错分得清楚,他只是单纯地发表疑问,却问得东渐无地自容。
“确是在下过了。”是他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到别人身上,晋窅然不过是按自己的方式在生存而已。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恒旸也有宅斗戏,想必她在晋家也不太好过。
“不过,她现在并未做错事,不代表以后不做,你千万小心,她对你别有用心。”东渐总是勇于承认自己错误的,但是该有的防备心却不会因为羞愧而卸下。
大概“别有用心”这个词让他疑惑了,微微侧头,道:“她想要我的心?”
……
东渐时常觉得奇怪,为何他和迹雪思路常常不在一处,对话却能接上,字面意思和睦,而且能达到谈话目的,着实惊奇。
“是,她想要你的心,想要你为她所用,想要你言听计从,想要你成为她的剑。”
“她想当我师父。”迹雪盖棺定论,又加上一句,“我的心是师父的。”
东渐轻笑一声,“是了,你的心是你师父的。”大步走进了铁器铺。
迹雪尾随而入,东渐正在堂中等他。
虽俗称为铁器铺,实际上是集售卖兵器和铸造材料,租赁铸造场地为一体的地方。
迹雪师命在身,东渐便妥帖地将和掌柜攀谈的机会留给他。待谈妥了价格,东渐正打算付钱,被迹雪抢先了一步,不由又是一愣,终于将迹雪在仙二代之间划上等号。
以前怎么会觉得山里孩子缺钱的。
绕过大堂,进了里间,一间间屋子被石墙隔开,门也是石头做的,刻了简易的机关阵法,可以活动,大约还有隔绝阵法,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四面八方传出来,又缥缈杳远。
东渐还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他在恒旸买兵器,向来是让人挑贵的送上门,是“一分钱一分货”的忠实拥趸。
石门一开,残留的余温呼啸而出,一瞬间仿佛置身炼狱油锅。
汗水甫一浸出毛孔,便被蒸发,东渐觉得自己好似涸辙之鲋,过不了多时就会变成鱼干。
相比东渐的狼狈,迹雪如游龙入海般自由,面色不改地按着储物戒,好似在翻东西。
不过几息之间,浪潮一般的灼热便褪去了。东渐定神,发现自己被一个笼子一般的物事罩住了。晶晶亮亮的,还雕着花蔓,是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
“山上养毛毛的,将就。”迹雪贴心地解释。毛毛很好吃,很软,师父养了许多。
……
东渐不大想问他毛毛是什么东西。
迹雪向屋里走去,东渐自己拎起笼子跟上,替他关了门,也不管自己看起来多滑稽,转而问他,“山上还有别的活物吗?”
关于绝迹山的传言不是很多,无一不是传它的凶险,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它的另一面。
“有,很多。”很多他不爱吃的绿油油。
迹雪伸手,东渐茫然了一瞬,忙拿出刀交给他。
那是一把唐刀,刀鞘和刀柄镶金嵌玉,颇对得起它的价格。
接过刀,迹雪屈指在刀身挨着弹过,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徒手将它掰断了。
一万灵石,听个响。
东渐盘坐在笼子里,只恨没带一套茶具出来。他的储物镯五万灵石买的,只有两三个立方大,塞了些兵器和食物,着实有些不够用了。
迹雪翻看了一会儿断面,熟练地将剩下的剑身掰碎,丢进熔炉里。
“东州银,还行。”
东州银,产自东州,色银白,质坚硬,多用作打造兵器,属于比较上档次的矿物。
确实还行,钱没白花。
迹雪又按住储物戒,闭上眼睛,一边想一边翻找材料。
不大一会儿,地上便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矿石砂土。
我已经不会再震惊了,因为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东渐粗步估计了从相遇到现在,迹雪取用过的东西,猜想他的储物戒至少得有十个立方。
“有喜欢的颜色吗?”迹雪睁开眼看向他。
仔细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平庸一些,“原来的颜色就很好。”
迹雪了然,走向熔炉,然后整个人都僵硬了。
“怎么没火?”
难得见到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东渐坏心眼地多看了一会儿,方才道:“怎会有火?”
“山上的火一直都有。”
冷静,冷静,你的心麻木了。
绝迹山,绝灵地,常年燃着需要灵力才能点燃的火意味着什么?
东渐板起脸,严肃道:“此事莫要再同别人提起。”搬起笼子,往炉子蹭了两步,察看一番,道:“将灵力注入熔炉旁的石块即可。”
租用场地的铸器师大多孤身一人,控火与铸造难以同时进行,故而铁器铺使用的铸造台多半带有灵力储存装置。
迹雪试验了一番,火力差强人意,只能将就了。
待剑身熔化,信手往里扔了两块黑漆漆的石头,“禹山矿。”
东渐一僵,这么大两块,值五万灵石。
迹雪往石块里又输了些灵力,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另一只手停在熔炉上,一锅铁水缓缓汇聚成球,滚动起来。
东渐悚然,这才多久,迹雪就能控制外放灵力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往球面撒上一把土,“星沉砂。”迹雪撒得随意,东渐却看得分明,整个球面都均匀地覆上了一层,光这一手功夫就得苦练许多年。
笼中温度适宜,偶有暖风吹来,吹得东渐昏昏欲睡,最后两眼一闭,彻底睡过去。
迹雪在他睡着后,又陆续加了几样材料。
睡了将近四个时辰,东渐转醒,看着没什么变化的铁水球和迹雪,若不是屋里的日晷提醒,他几乎认为自己这一觉只过去了一炷香。
迹雪还在继续,东渐无所事事,便开始修炼起来。
一闭一睁之间,又去了一日。
最后东渐是被闷雷声吵醒了。
渐入初夏,打雷也是正常的。一开始并未多想,然而闷雷又响了两三声之后,东渐迅速察觉出异样。
隔绝阵法没起作用。
看着迹雪锤下逐渐成型的刀样铁块,东渐不知作何表情。
不会吧,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铁器铺外,被天雷吸引而来的修真者在观望,铁器铺老板喜忧参半,正忙着疏散普通人。
迹雪不为所动,专心做着手上的事。
已经在冷却了。
不多时,迹雪装上刀柄,握住,手掌慢慢抚过刀刃,刀锋变得刺眼起来。
放下掌中的开刃石,伸出食指,在刀上划着什么。
雷声愈发清晰了。
东渐看他终于成了,方才出声,“打雷了,”又怕他不知道严重性,道:“是天雷。”
“嗯。”山上也总是打雷。
酝酿了许久的雷终于落下来,虎头蛇尾,响了两声便散了。
迹雪将刀抛给他,道:“试试注灵。”
东渐依言而行,丝丝缕缕的灵力注入刀中,被悉数吸收,竟然在刀中运转一周又回到体内,就好像刀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事实上,这是迹雪的突发奇想,看到东渐修炼时,这个想法便跳了出来,于是尝试顺着他的经脉走向,在刀上刻下了灵力回路。
这一回的刀,条件受限,锻得并不算很好,天雷劈的不过是他这突发奇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