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有光（上） 第6章 悲欢中的一丝花火

“妈妈，你们是不是赚到钱了？”李荷一边大口吃着炸鸡排，一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的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志平和宿平。

“小孩子别乱说”妈妈喝了一口粥，压低了声音，

“算是吧，小小的一点嘿嘿”，李志平倒是毫不避讳，默默地笑了，还略有得意。

“爸说说呀”，李雪也迫不及待的问，四个人脑袋凑得很近，聚集在桌子中间，

“不怕告诉你们，我跟你妈，到了广州就遇到个好心的大哥，带着我们做铝条的生意，还给了我们最低最低价，我跟你妈几个来回，赚了这个数……”李志平用手比划了一个8，

“八千块钱？”李雪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

“铝条是什么？“李雪问，

“不重要不重要，重点是赚了8000块钱！“李荷才不管新什么铝条柳条的，关键是赚到钱才能帮她尽快实现愿望！

“嘘”宿平比划了一下，“小点声”。

李荷敷衍的点了点头，摆了摆手，嘴角上翘，表示明白，“哈哈哈，爸妈，那咱们发财了呗？”

“等着闺女，等尾款到账了，爸就把那房子给你买回来，你不是不喜欢住那黑小间嘛，咱这就搬回去，你跟你姐继续住你们那屋，等过年的时候让你们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

“真的？不能骗人啊“，李荷一本正经的盯着李志平，恨不得要他发誓，

“我亲闺女，不能”，李志平信誓旦旦的答应了。

“姐，你听到了？咱们要搬回去了！”李荷抓住李雪的胳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李雪比妹妹年长三岁，也要更加懂事和理智，她总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况且爸爸这些年……

“你们不住那屋不知道，那屋里黑的呀，夜里上厕所，一睁眼怪吓人的，上次江大勇说我那屋是地窖腌咸菜正好“，说到这，那个可恨的人又浮现在李荷的眼前了。

自从卖了房子，李荷那敏感的神经成天从早到晚像触角一样支棱着，每每走在胡同里总觉得抬不起头，而且隔壁的江大勇最近几个月也越发的嚣张，不可一世。

夜夜在那不见天日的屋子里睡觉，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时常变成梦魇侵袭着她无法安然入眠。

这感觉，不知道还要伴随她多久……

之前因为搬家的事情，李荷一直埋怨爸爸，这次去广州之前李志平就说好，肯定给家里带个大件回来，这两个月以来李荷一直思忖着，这个大件到底是什么，录音机？电冰箱？电视机？

当然，电视机，是她最最期待的。

要说李志平和宿平以前在工厂虽然收入不高，但是按照宿平的节俭劲儿买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还是可以的，家里之所以如此拮据主要都是李志平拖了后腿。

李志平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从小家境比较好，解放前祖上是开当铺的，年少的时候苦活累活都没干过，在工厂这么多年也依旧没锻炼出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的，所以但凡涨工资评优秀都跟他无缘，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倒也广开思路，先是学别人养鸽子，说能挣钱，后来又学着养兔子，总而言之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事无成，反倒花了家里不少的钱。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别人家都看上彩色电视机的时候，他们家还在黑白电视机这挣扎着的原因。

夫妇俩工作的白酒厂倒闭之后双双失业，二人本来想做点小生意，听说有批暖壶低价清货，合计之后便把仅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进货，等货到手才发现被骗了，全是残次品压根没法卖，眼看生活就要过不下去的时候他们想到了隔壁的邻居江波涛。

两家人原本一起住在这个院子，李志平是承袭祖产，江波涛是结婚之后才住进来的。面积大的坐北朝南的那个套间，是李志平家的，东边小小的里外间是江波涛家的，西边的房子被一分为二，改造成了两间厨房，两家各用各的。

李志平暖壶生意亏了家底，日子实在难过，这些江波涛都看在眼里，开口找他借钱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意外，索性还好他们这个家在查小花的料理之下有不少的存款。

大事小情拿主意的人从来都不是江波涛，他只是户口本上的户主而已，家里的财政大权牢牢的把持在老婆手里，这也是江波涛希望的。回家两人一商量，聪明的查小花说与其借钱不如出价8000元，买走李志平住的那套房子，一来也不确定日后他们能否还上这钱，毕竟对他们来说也不是笔小数目，二来自己家住的这个房子到底不是正房，冬天冷夏天热的，住着远没有北房那么宽敞和舒服，更何况从今往后这个院子全都属于他们家了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看在大家多年邻居的份儿上，外加李志平在江波涛心里始终是救命恩人般的存在，夫妻两觉得买过来之后倒是可以把他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低价租给李志平一家继续住，反正都是老邻居大家也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住着倒也踏实，总比租出去给个外人强。每月租金40块钱，这在当时已经算是非常便宜了，李志平两口子时下的确走投无路，左思右想再没有其他更能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同意了这个下下策。

从此李志平一家便成了无房户，租住在这个院，李荷和姐姐也就开始了她们此生最黑暗的“山洞”生活。

李荷她们搬来的这间屋子原本江波涛家住的时候是有窗户的，今年开始窗户框的木头糟了漏风的厉害，要是没这个事按照江波涛他们原本的想法就重新装个新的了，现在变成李志平他们住在这，哪儿有这个闲钱又不好意思开口让江波涛来出钱修理，所以完全没想着要跟李荷他们商量，自己做主就把窗户拆掉直接封死了，这个决定在所有人眼里都是相当草率和不负责任的，因为这样一来从此这间房也就成了间黑屋，终年不见天日，李荷说这是个“山洞”一点没错。

若干年之后，李志平恐难想象，自己当初这短视的决定，给李雪、李荷姐妹后边的日子带来了什么……

反之，也就是江家这时候的英明决策，让他们的生活从这会儿开始大踏步的走在了时代前列。

“大家好，今天是1991年12月17日，今天新闻联播的主要内容有……”

宿平起开了两瓶山海关橘子汽水和一瓶燕京啤酒，倒在他们每个人的玻璃杯里，

“小荷，生日快乐！“四口人重重的把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音。

这个生日除了汽水、蛋糕还有电视机，多少年以后李荷常常会独自一个人回忆起这天，每个人的表情都还历历在目，这是全家人鲜少有的彩色画面。

电视里播音员正襟危坐，全家人围坐在这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人生悲欢中，小小又温暖的一丝花火。

吃完饭收拾妥当，宿平端着两杯水递给李荷和李雪，“喝点白水，吃了那么多甜的蛋糕”，

“妈，我还想再吃一块，那个蛋糕太好吃了“，李荷从小就喜欢吃甜食，尤其对奶油这类，更是尤其的热爱。

自从爸妈从广东回来，家里的餐桌上便隔三差五的能见到些肉菜了，李荷和姐姐的气色也红润了不少，

宿平坐在李雪的旁边，削了个不大的苹果，切成两半分给女儿们，苹果核给了李志平，自己则把剩下的苹果皮嚼了嚼。虽说这次去广州赚回来一些钱，毕竟不是稳定的收入，下一笔生意没接到，他们只能节省的花着手里的每一分钱。

“姐，你的录音机怎么还没到？”一集电视剧刚刚结束，李荷三口两口的吃完了那半个苹果，看到电视里的录音机广告，又想起了姐姐的奖品，

“今天去教育局老师说了，要下周，是从广州邮寄来的”，

“哇，那咱们家一下子，岂不是就有了两个大件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以后就放学先听录音机，晚上再看电视，哇哦快乐翻倍”，李荷兴奋的手舞足蹈，转圈转的差点撞到桌角。

“小心点，小姑娘家家的不稳重“宿平满眼怜爱的说，

“妈给我五块钱吧，明天我买两盘磁带，先准备好”，李荷伸出手找妈妈要钱，

妈妈宠溺的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掌心，“等录音机到了再说吧”，

“没到，先把磁带塞我嘴里，我给你唱，呵呵呵“，李荷傻兮兮的冲着妈妈做了个鬼脸。

宿平真的很喜欢看到女儿这张天真无邪的脸，这无忧无虑的笑容能治愈她心头所有的难。

”爸爸，回头再买个冰箱吧，这样我夏天在家就有冰镇汽水和雪糕吃了“，

“吃这么多冷的，回头啊，你就住厕所里吧“，李雪补充道，

“啊，不要不要！“李荷翻了个白眼，连忙摆手，她从心底里讨厌去公共厕所，从小就是，她讨厌那个气味，讨厌自己上厕所的时候还要被对面的人看着，她在电影里见到过，那种房间里就有卫生间的，特别高级，长大之后她也要拥有一个那样的房子。

殊不知，不用等到长大，马上她就要见到这样的“高级房子“了。

李志平夫妇，虽说是有些命运不济，但为了这个小小的家庭，也一直在竭尽所能，无论在外边受多少罪，吃多少苦，只要回家看到两个孩子的笑脸，仿佛所有的困难都不是事了。

为了铝条的生意能多赚几块钱，夫妇俩在南方的每一天都是精打细算过来的，尽量不花钱住宿，能在车上解决就睡在车上，能啃个馒头熬过来的，绝对不会浪费更多的钱，这台电视机要说是两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丝毫也不夸张。

回家的那天李雪第一眼见到爸妈，就看出来他们比走之前都更加憔悴了，在外边的日子有多艰辛她可想而知。

毕竟九十年代了，北京哪还有几个家庭没有电视机的，邻居们很多都已经换了彩色的，孩子们常常在胡同里讨论着最新的动画片和电视剧，每每这个时候，李雪李荷姐妹都显得格外落寞，格外不合群，夫妇俩嘴上不说，为人父母的，心里怎么会不难受呢。

这次出发去广州之前，两人就商量好了，拼死拼活的也一定要给家里买台电视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