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离沐的推测得到了证实。那时凡间已过两年。
谢聆名满天下、功高震主,早已让皇帝心生不满。两年时间里,在大将军的授意下,弹劾谢聆的奏章一日多过一日。众口铄金,加之谢聆年少时因着纨绔,确实做过不少荒唐的事情,因此皇帝夺了他的相位,直接贬为庶民。
大将军不尽意,愈发地设计毒害谢聆,连着谢家各族都是能杀则杀,不能杀就流放。倒是谢徵,因着两年前谢聆打断他的腿叫他落下终身残疾,而让大将军在扳倒谢聆的奏章里添上了光彩有力的一笔,方才幸免于难,只落了个家破人亡、孤苦一身。
昔日的芝兰玉树落得如今的地步,不得不让人唏嘘。玄天镜前,原夙吐掉瓜子壳儿,拿过陆吾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离昭双目通红,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离沐回头,对着箬叶打趣道:“你倒是不难过?”
箬叶摊手:“他更惨的时候我都见过了,何况现在。”
“便不心疼吗?”
“先前心疼过。后来想到这只是你们打赌输了玩的一个游戏,对于秦止而言不过是交睫,便不甚看重了。”
“你倒是通透。”
不通透的离昭哑着嗓音道:“不行了!我得缓缓!我得去找水神聊上几天几夜!”
原夙也想发表点意见,奈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了几次嘴都出不了声,便悻悻然做了罢,只依偎在陆吾怀里。
离沐看得兴味盎然:“一贯听说仙家们好下凡历劫,想不到当真是这般有趣!”
箬叶心想还说你不是丧心病狂?
随后几天,离家兄妹只偶尔地看一看玄天镜,毕竟父母看得严,玩物丧志的事情到底做不出。原夙成天成天地趴在镜前,大哭一场,睡过去,睡醒了继续看继续哭。陆吾安慰了几次,之后便干脆关了玄天镜,如何都不给她看了。
箬叶绘完箕尾山,打算洗个澡好好放松一番。洗澡水里撒了忍冬叶,算不得好闻,却是清凉祛湿。她浸在浴池里,百无聊赖,顺手幻出玄天镜来。
又是数年过去,谢徵已长大成人,愈发的俊秀了。
虽无往日的神采飞扬,然经历一番大劫,却将他这块璞玉雕琢得愈发温润沉静。一双眼睛轻易不见悲喜,言行举止愈发超然出尘。
箬叶不由嘀咕:“越来越像秦止了。”
画面中,青年谢徵正专心地挥毫泼墨。幼时神童,后来遭逢变故也未曾废弃学业。十年寒窗,身为学子,总想着能够一朝蟾宫折桂、雁塔题名。而后阅卷,考官对谢徵的文章赞赏不已,毫不犹豫将其列为第一等。箬叶方松了口气,转眼却见圣上御览此次科举结果,看见“谢徵”二字时顺口问了此人的家族来历,随后放榜,这两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徵平静地看完皇榜,随后向高中的熟人一一道贺。回家途中,他称了两斤肉,买了一坛酒,破天荒地奢侈一次。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翌日醒来,孤窗寂寂,身上衣裳单薄,室中幽暗晦静。谢徵揉着痛得厉害的头,笑着斥一声:“糊涂。”
也不知是在斥谁,之后便照常地生活去了。
箬叶梳妆完毕,再执笔,脑海中如何都勾勒不出浮玉山的模样,想到的只有方才谢徵的那一抹笑。她干脆将笔一扔,回过神,已经是半山腰上,谢徵的书塾外头。
眼下正是上学的时刻,学生们三三两两自她身边走过。她站着一动不动,惹得他们屡屡回头看她。似乎……太冲动了?她正打算原地折回,竹帘一掀,谢先生探出身来。
“秦止。”箬叶呆呆地看着他,他便也静默地回望着,嘴角略微扬起,眸中含着清浅的笑。
“先生早!”迟来的学生向他问安,他回了一句“早”,款款行至箬叶跟前。
“学生说,门口有个人候着,应是来寻我的。”
箬叶将眼一逃:“我叫箬叶。”
“箬叶?”谢徵回味片刻,笑道:“恰好,我喜欢吃粽子。”
“谢先生可需要帮衬的人手?我家中没有人了,日子过不下去。听别人说先生人很好,可能收留我做个婢女?不给工钱也行。”
谢徵眉头一动。
箬叶立即改口道:“我是说,给的很少也行。”
谢徵又笑起来,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好看。“也好。我腿脚不便,确实需要人来照顾。只是我的薪酬不多,能付于你的就更少了,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少,你不介意吗?”
箬叶连忙摇头:“一点都不介意!”
谢徵不再说话,掀开帘栊,复又回到书塾里。他不曾交代,箬叶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便托着腮,同学生一样听他讲课。他的声音很好听,沉稳、清越,与秦止那种自带三分寒意的嗓音截然不同。他讲课时,脸上是一派专注,讲到兴起处手不自觉地挥舞。恍惚中,他还是那个芝兰玉树的谢家子弟。
晌午时分,学生散去。谢徵收好书册,缓步下来。他走路的时候略微有些跛。箬叶站起身,谢徵问道:“会做饭吗?”
箬叶点头。
“你随我来。”
他将箬叶带至厨房,只叫箬叶择菜洗菜,自己熟练地做起羹汤来。箬叶看他做得驾轻就熟,思及他到了十四岁都是个世家公子,不由好奇道:“你如何学会的做饭?”
谢徵神情未变,从容道:“变故之后,谢家只余我一人。若是学不会做饭,我就要饿死了。”
箬叶低头不语。谢徵回过头笑道:“你是在同情我吗?”
箬叶否认:“没有。你也不需要,是不是?”
谢徵敛眸:“确实不需要,同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箬叶学得很快,大约两日,谢先生已经安心地将家中事宜事无大小地悉数交予她负责。有时候箬叶会想,谢徵是不是太过信任她了?毕竟她来路不明。谢徵却收留她、教导她,陈伤旧难也从不在她面前避讳。她问了,他便说与她听。
如此数月过去。那日,谢徵躺在家门口看书。他脸色苍白,眉头也是不自觉地皱在一起。箬叶晒完衣服,问道:“先生,明日不上课,我去镇上买些布料给你做身衣裳,如何?”
谢徵斜眼望过来,调侃道:“你给我做吗?仍旧是一个袖子的?”
箬叶脸颊一烫:“那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下次不会了。”
谢徵放下书,放目苍蓝辽远的天空:“箬叶,你是不是……”
“嗯?”
他忽地一笑:“没什么。你不必去了,明日该会下雨。”
箬叶好奇了!“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他投作凡胎,仍保留着掐指占算的本事?
谢徵回过头,无奈又带点儿痛苦道:“我的腿疼了一天了。”
“啊,你不早说!”箬叶立即蹲下身,给他揉腿。她不懂什么指法,但揉了片刻,见谢徵的嘴角弯弯地往上翘,想来还是有效果的吧。
夜深人静,天气愈发得闷热。箬叶潜入谢徵的卧房,想趁他睡着了,用仙法将他的腿伤彻底治愈。谢徵睡得很不踏实,双眉紧锁,牙关也是咬得紧。箬叶摸索着找到他双腿的位置,凝聚仙力,缓缓地靠近他的膝盖。方灌入一注仙力,谢徵惊坐而起,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怕别怕!是我,我来看看你的腿。”
幽暗的夜色里,谢徵的眼睛如一对明亮的宝石,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先生?”
他转动眼珠,现出几分茫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箬叶。”
“箬叶……”他呢喃一声,眼神渐渐地清明,“箬叶。”
“嗯,我在这儿。”
谢徵垂眸看她。箬叶的手被他攥着,便只能仰着头回望。月光破窗而入,晕染得她的面庞婉约到朦胧。
“箬叶。”谢徵抚上她的脸颊,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的轮廓。箬叶痒得要发笑,可她笑不出来。胸膛里的那颗心有些不对劲,它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跳了。秦止的面容她看了千年,却从未觉得如此刻这般好看。
凉风侵入,箬叶蓦地清醒过来。此时此刻,离沐、离昭、原夙,是不是还在玄天镜前观看着?浮生一世,不过如梦幻泡影,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箬叶抽手,奈何谢徵攥得太紧,她抽不出来。
“先生?”
他微微一笑,随即手臂用力,将她整个揽在了怀里。
“先生!”
“让我靠会儿。”他抱着她,将头枕在她的肩上,许久未有这样轻松过了。“就一会儿,好吗?”
沉闷潮湿的夜晚,行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