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帝都建陵市的人才市场里,那叫一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哦不,并没有这些喜庆玩意儿。
有的只是黑压压的人头,和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种由打印机墨粉、廉价香水、汗液、以及若有若无的脚臭、狐臭混合而成的、专属于应届生的、名为“压力”的毒气。
潘娉婷,芳龄二十三,应届大学毕业生一枚,此刻正挤在建陵的人才市场里,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进罐头里的、快要窒息的咸鱼。
“潘娉婷?”
招聘位上的HR扶了扶他那副闪着“睿智光芒”的金丝眼镜,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抖了抖手里那份单薄的简历,语气里充满了对潘娉婷大学四年居然只能浓缩出这么点东西的不可思议。
“你这个专业……‘古典文化遗产与现代化创新应用’?”
潘娉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努力维持着标准化的、露出八颗牙齿的商务微笑:
“是的,老师。我们专业主要致力于研究如何将优秀的古典文化精髓,与当代社会需求相结合,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她背诵着招生简章上的官方说辞,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说白了就是什么都学点皮毛,考古、民俗、历史、甚至哲学,结果就是什么都不精。出了校门后才发现,社会需要的是螺丝钉,而她把自己打磨成了万金油。
面试官“嗯”了一声,那声“嗯”拖得又长又意味深长,仿佛在说“这是什么鬼专业”。
他看着简历,跳过那可怜巴巴的实习经历和校园活动,目光最终定格在“籍贯”一栏:“昆吾市……白龙村?”
“是的。”潘娉婷继续保持微笑,心里却已经开始播放凉凉。她已经知道,下一个问题大概率会是……
“白龙村……听说那边挺……传统的?好像还有些……民间信仰?”面试官斟酌着用词,眼神里却燃烧着熊熊的八卦之火,仿佛在打量一个刚从某个与世隔绝的部落里走出来的珍稀物种。
来了来了!
潘娉婷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捶地咆哮了!她就知道!“蟠龙山神婆世家”这个隐形标签,就像狗皮膏药一样,哪怕她跑到帝都来读大学,也甩不掉!
“呵呵,老师,那都是些以讹传讹的乡村八卦罢了。”潘娉婷干笑两声,试图用科学的铁拳粉碎一切封建迷信,“我们村山清水秀,主打民俗旅游和农家乐,村民们都积极响应号召,相信科学,崇尚文明新风气!”
她恨不得当场掏出手机给HR看白龙村村委会最新发布的“破除封建迷信,建设美丽乡村”的宣传稿。
HR不置可否地又“嗯”了一声,显然没信,但也没再追问。他将简历放在桌上的简历堆里,用那种潘娉婷已经听过无数遍的、带着程式化的语气说:“好的,潘同学,你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请先回去等通知吧。”
“等通知”!
这三个字堪称当代汉语里最冷酷无情、最充满不确定性、最能让应届生求职者心脏骤停的词语之一。它就像一句温柔的诅咒,把你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让你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大概率是跳进绝望的深渊。
“谢谢老师。”
潘娉婷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起身,鞠躬,转身,离开。动作流畅,姿态优雅,一气呵成,如果忽略此刻她内心那只正在疯狂尖叫的土拨鼠的话。
走出那家公司的摊位,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刚才那十几分钟,简直比她大学四年每次跑完八百米体测还要消耗能量。
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和她一样,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套裙或皱巴巴衬衫、脸上写着“我很便宜,快来雇我”的年轻面孔。
竞争?
那已经不是激烈了,那简直是惨烈!学校的招聘双选会、各种名企的宣讲会,她已经不指望了,没想到就连人才市场的招聘摊位都没她的份儿,还让不让人活了?
拖着两条仿佛灌了铅的腿挤出人才市场的大门,毒辣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晒得她眼前发花。城市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车流喧嚣不息,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与这座城市的格格不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摸出来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北门大小姐”五个大字。
按下接听键,母亲孙兰英那中气十足、带着点儿口音、穿透力极强的嗓音立刻炸响在耳边:“婷啊!面试得咋样啦?我跟你说,不成就算了!赶紧回家!妈刚给你卡里打了五千块钱,不够再说!城里消费高,别亏待了自己!这建陵城的工作有啥好找的?回家来,妈教你真本事!”
听听,听听,这叫什么话?工作有啥好找的?
潘娉婷简直想对着手机翻个惊天大白眼。她亲爱的母亲大人,永远能用最朴素的语言,精准地打击到她身为一个应届毕业生最脆弱的神经。
“妈!我正在努力找呢,你别老说回家回家那套行不行?”潘娉婷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应。
她都能想象到电话那头,她妈肯定是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着某个前来“看事”的乡亲说着“你家灶台朝向不对冲了太岁”,一边还能气定神闲地给她打钱并发出“回家继承衣钵”的召唤。
“努力?努力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那啥子专业,听着就不靠谱!”孙兰英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现代社会分工体系的深刻不信任,“赶紧的,买票回来!妈这两天接了个‘大活儿’,隔壁村儿老王家的牛丢了,悬赏这个数呢!” 母亲报出一个让她心头一跳的数字。
潘娉婷:“……”
她简直无力吐槽了。
找牛?这难道不应该是报警或者求助兽医站吗?为什么会上赶着去找神婆帮找啊?而且她妈那语气,仿佛不是去搞封建迷信,而是接了个价值百万的侦探项目!
挂断电话,潘娉婷看着手机屏幕上银行到账的短信提示,那串数字确实让她在炎炎夏日里感受到了一丝……物质的温暖。
但紧接着,就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悲伤。
完了!
她潘娉婷,一个接受了十几年唯物主义教育、坚信科学能改变命运的大学生,难道最终的归宿,真的要靠“跳大神”来找牛找猪看风水吗?
这人生,唉,不提也罢!
悲愤交加之下,她冲进路边的小卖部,买了一根最贵的、带坚果的巧克力雪糕,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甜腻的冰凉暂时抚慰了她受伤的心灵。
她一边嗦着雪糕,一边用手机APP查看着银行卡余额和最近的火车班次。
现实,是最伟大的哲学家,也是最强硬的说客。当你的钱包比脸还干净,当你的简历通通石沉大海,当你的房租即将到期……什么理想,什么专业对口,什么唯物主义战士的尊严,都会在“生存”这两个大字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在经历了又一轮投递简历如泥牛入海、面试邀请为零的绝望之后,潘娉婷终于,悲壮地,点下了“购买”按钮——一张从帝都建陵市返回昆吾市的单程高铁票。
坐在飞速行驶的高铁上,潘娉婷看着窗外。
现代化的都市景观迅速后退,逐渐被整齐的农田、绿油油的山坡和偶尔掠过的传统村落所取代。
景色还是熟悉的故乡模样,她的心境却像是被打翻了的调色盘,五彩斑斓地混杂着不甘、无奈、沮丧,还有一丝……近乡情怯?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别的小朋友在外面疯跑玩泥巴的时候,她可能正被她妈按在凳子上,观摩如何用一把糯米“驱邪”;别的同学在讨论动画片剧情的时候,她可能在被迫背诵那些佶屈聱牙完全听不懂的“请神咒”。
家里永远弥漫着一股香火和草药混合的的味道;来找她妈的乡亲们,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烦恼——丢东西、夫妻不和、孩子夜啼、家宅不宁……
而她妈,总能通过一番察言观色、连蒙带猜、外加一些听起来高深莫测的“指点”,通过请“神”上身的方式,把对方忽悠得……呃,是安抚得心服口服,最后奉上或多或少的“供金”。
潘娉婷为什么会给她妈备注“北门大小姐”,正是因为她妈对外宣称的,请上身的神,就是“北门大小姐”。
这名字······啧!竟然都有人信!
潘娉婷从小就是在这种“怪力乱神”的氛围里长大的叛逆者。她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离开村子,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逃离这种她认为是“愚昧落后”的环境。
她要拥抱科学,拥抱现代文明,她要证明,人生不应该由几句神神叨叨的话和几张鬼画符来决定。
然后,现实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这个坚信科学的“文化人”,混得还不如她那个“搞封建迷信”的妈!
“女士们先生们,前方到站,昆吾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高铁广播声打断了潘娉婷的思绪。她认命地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那个陪伴了她四年的、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行李箱。箱子里装着她的书本、她的梦想、和她最后的倔强。
走出高铁站,换乘班车,在崎岖的乡村公路上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那个熟悉的路牌终于出现在眼前——白龙村。
夕阳给这个静谧的村庄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薄纱。远处蟠龙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温柔而神秘。
炊烟袅袅,狗吠鸡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抛开那些“神神鬼鬼”不谈,这里的景色确实能洗涤被城市喧嚣污染的心灵。
如果……如果不是她家老宅的方向,似乎总比其他人家上空多飘荡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带着檀香味的青烟的话。
潘娉婷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脚下发出“哒哒”的轻响。有相熟的村民看到她,热情地打招呼:“哟!婷婷回来啦!大学毕业了吧?以后有啥打算?是不是要留在城里大公司工作啦?”
潘娉婷只能继续维持她那已经快要僵硬的笑容,含糊地应付:“呵呵,李婶好,回来看看,还没定呢……”
大公司?她看她是快要回家当“大仙”了!
终于,那栋熟悉的两层砖房出现在眼前。比起周围那些贴着亮白瓷砖、装修一新的小楼,潘家老宅显得有几分古朴,甚至陈旧。
院墙上爬满了青藤,木制的大门颜色深暗,透着一股岁月沉淀,或者说,烟火熏燎出来的沧桑感。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那专属于她家的、深入骨髓的香火味儿,然后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堂屋里,母亲孙兰英正背对着她,坐在那张被磨得油光发亮的八仙桌旁。
桌上摊着一堆黄纸、朱砂碗和几支毛笔。她妈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棉布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此刻正微微俯身,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哦不,是笔走鬼蛇地在鬼画符。
那专注的神情,那流畅的笔触,那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的以为她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大神婆呢。
听到开门声,孙兰英头也没回,只是手下微微一顿,语气平淡无波地开口,精准地叫破了潘娉婷试图悄无声息溜回房间的企图:“回来了?箱子放墙角,别带进晦气。桌上有凉茶,自己倒。”
潘娉婷:“……”
得,在她妈眼里,她从城里带回来的最大特产可能就是“晦气”!
她乖乖放下行李箱,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茶,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才感觉一路的燥热被压下去些许。
她瞥了一眼她妈刚刚画好的那张符,上面红色的线条扭曲盘绕,如同抽象派大师的杰作,她一个字……不,一个符号都看不懂。
“妈,你这画的又是啥符?招财的还是辟邪的?”潘娉婷忍不住嘴欠地问了一句。在她看来,这些符咒基本就分为这两大类,可以涵盖村民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神需求。
孙兰英这才放下笔,慢悠悠地转过身,拿起旁边的一块湿布擦了擦手。
她打量了一下潘娉婷,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扫过,然后精准点评:“面色发青,眼底泛黑,眉心带煞,印堂发暗。你这是在外头碰壁不少,心气郁结,运势低迷啊。”
潘娉婷:“……”
她这明明是熬夜改简历、焦虑失眠、外加长时间坐高铁累造成的!跟运势有半毛钱关系吗?!
“妈!我这是找工作找的!是现实问题!跟你那些玄乎的没关系!”潘娉婷试图反驳。
“现实问题?”孙兰英嗤笑一声,拿起桌上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摇着,“现实就是你没找到工作,灰溜溜地回来了。现实就是你妈我,靠着这‘玄乎’的东西,把你从小学供到大学,没让你饿着一顿。”
潘娉婷再次语塞。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妈一句话就戳到了她的死穴。
“婷啊,”孙兰英语重心长,用蒲扇点了点她,“人呢,要认清现实。你那大学文凭,听着是光鲜,能当饭吃吗?不能。妈这手艺,听着是不咋地,但能让你活得舒坦。这世道,有时候啊,人需要的不是真相,是个念想,是个安慰。妈就是卖‘念想’和‘安慰’的,顺便赚点实在的。说的高大上一点,也是心理医生的一个分支。”
好家伙,她妈这自我定位,清晰得让人无法反驳!
简直堪称“乡村心理咨询及民俗文化表演艺术家”!
“可是妈,这……这毕竟是骗……”潘娉婷最后的“人”字在她妈骤然锐利的眼神下,自动消音了。
“骗?”孙兰英眉毛一挑,“我骗谁了?我是不是告诉王婆她家鸡是被黄鼠狼叼走的?我是不是提醒李叔他孙子发烧得赶紧送医院?我是不是劝吵架的小两口互相体谅?我给的‘符水’是不是都是安神压惊的草药?我收的钱,是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给的‘供金’?”
一连串的反问,砸得潘娉婷头晕眼花。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她妈的核心业务,貌似的确是“心理疏导” “生活经验指导” “中医药基础知识普及”,只不过外面套了一层“请神上身”的壳罢了?
“再说了,”孙兰英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神秘的狡黠,“这行水深的很,有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以为你妈能在这行当里立足几十年,光靠嘴皮子?”
潘娉婷心里不以为然。
不然呢?不就是靠观察入微、善于套话、懂点心理学嘛!还能有啥?
看着女儿那一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孙兰英也不多解释,只是挥了挥蒲扇:“行了,别杵着了。去,把后院晾的草药收一收。明天早上,跟我出趟门,去给赵家看看他家的风水,说是最近老是睡不安稳。你跟着学学,怎么‘看事’。”
潘娉婷内心是拒绝的。
她一个堂堂大学生,明天要去学习如何装神弄鬼地看风水?这要是被同学们知道了,她这脸还要不要了?
但是……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三圈,看着母亲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再摸摸自己干瘪的钱包,她最终还是悲愤地咽了回去。
“哦……”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像个被押赴刑场的囚犯,一步三挪地走向后院。
夜色彻底笼罩了白龙村。潘娉婷躺在自己的木床上,盯着窗外模糊的树影,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她的人生,真的要从此走上“神婆”这条不归路了吗?她的专业,她的理想,她的信仰……难道最终都要服务于“赵家为什么睡不好觉”这种玄学问题了吗?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充满绝望的呻吟。
“苍天啊……难道我潘娉婷的毕业论文,题目应该改成《论唯物主义者在神婆世家的自我修养》吗?!”
这注定是一个让潘娉婷失眠的夜晚。